看到谢必安的小可显然没有了前面面对范无咎时的拘谨和害怕,她伸出细瘦的两条手臂抱住谢必安的腿。
“安哥哥——娘亲去了秦府就没回来。”
小可脆生生地说道,不知是否因为营养不良,她的嘴唇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血色。
一听到这话谢必安的眉就蹙了起来,但在小可面前,他还是神色不动地伸手轻抚小可黄叽叽的头发作为安抚。
“小可别急。”他轻声说道,主动去牵住小孩的手,将她带到了屋中。
谢必安让小可坐在桌前,给小可拔了只鸭腿下来。“先吃点。”
小可点了点头,依言啃起手中的大鸭腿,小孩似乎是恶狠了,吃的嘴角都是油,还不怕噎着似的狼吞虎咽。
他伸手替小可理了理额前杂乱的头发,一转头就看到坐在边上正惊奇地看着谢必安的范无咎。
仿佛谢必安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怎么?”谢必安问他,以为范无咎那样的表情有话想说。
没成想范无咎只是随意挥了挥手:“无事。”
说完后他又撑着下巴补了一句:“只是不知我有无机会享受到谢郎君如此的温情。”
言语恳切,桃花眼注视,仿佛说出的是真切的恳求。
谢必安对这位嫌疑人的回应是一记横眼。
大约是因为担心受怕都没睡着好觉,小可吃完后就趴在桌上忍不住打着瞌睡,明明眼睛都要闭上了但还是抓着谢必安的袖子嘟囔着要找娘亲。
“先去睡一觉,醒来后娘亲就在面前了。”哪怕谢必安尽力柔和神情,但冷惯了的脸不习惯这样的表情,不过看起来应该已经是尽力了。
小孩对谢必安的话全然相信,她点了点头,最终在谢必安的安抚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看到小可睡着,谢必安轻轻松了口气。
小可这状态,也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又饿又困,大约郑娘遇上什么事了。
范无咎坐在桌前默默啃着鸭翅,看着谢必安将睡着的小可抱到昨日他只能短暂一睡的床榻。将小可放好后,谢必安就从房中出来了。
他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要出门。
“可是出什么事了?”范无咎问他。
谢必安低头给自己整理装束,手抓着腰带一系,那腰便又显了出来。
他没有仔细回答范无咎的问题,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范无咎依旧锲而不舍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这下谢必安的动作顿住,他抬脸看向范无咎,这位还没在他心中洗脱嫌疑的外乡人士。
范无咎用巾帕将自己手上晶亮的油渍擦拭干净,全然没有感受到谢必安眼神中的意味,他还眨了下眼:“没准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谢必安盯着他看了几眼,在范无咎以为这位无情的小谢护卫会拒绝时,谢必安突然答应了。
“那就跟着我来吧。”他说。
已经做好被拒绝准备的范无咎惊讶了一瞬,立马站起身跟在谢必安的身后。
两人一同往外头走去。
正值正午,满街飘着诱人的饭菜香味。
“那个小女孩是谁?”
走在谢必安身边的范无咎开口询问,毕竟看上去谢必安与这小女孩很熟稔的模样,而据他所知,这位谢郎君应该孤身一人没有亲缘。
“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孩。”
谢必安垂着眼,阳光打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恰好落下一层阴影,像是展翅翩飞的羽蝶。
小可与谢必安是邻居,他们一家与谢必安同住一条街,因此各种情况也大致了解些。
小可的父母郑伯郑娘以贩卖为生,每日早市开始后夫妻两人便沿着上京的长街贩卖。
虽然小摊贩卖的日子辛苦,但是一家人陪伴着也不觉得吃力,哪怕赚的银两不多只是勉强糊口,可只要三人一起,便也不觉得辛苦。
谢必安的父亲巡护时看到小可他们,也会照拂一下生意。
但随着小可长大,一家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为了补贴家用,除了之前沿着长街贩卖,郑伯每日会前去上京与大都之间相隔的那座山上拾柴。
上京的冬日很冷,白雪厚厚的覆满一层,人们出行都无比艰难,因此对柴火的需求也就更大。
郑伯就这样每日靠卖柴火赚的其他的收入来补贴家用。
“她爹呢?”
范无咎问。
前面小女孩来找谢必安时说她娘亲许久未归,这样的事情第一时间应找的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邻坊。
阴影的羽蝶颤动欲飞,凤眼抬起,配上如雪的肌肤就如冰雪中飞出的鸟羽。
“她的爹爹已经离世了。”
本来郑伯郑娘两人纵使辛苦些也能度日。
前几日郑伯如往常一样去满是大雪的山上拾柴火那一去,就是再也没有回来。
一直到夜幕降临,夜市都关闭了,待在家中的郑娘也没有看到郑伯的身影。
她抱着小可焦急不安地等了一夜,可依旧杳无音讯,第二天一早她就将还年幼的小可托付给邻居照看,一人往大山走去。
在那么大的一座山上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郑娘走到双腿发冻,双手发紫,几乎要晕倒在雪地里。
最后还是没有没有找到她失踪的丈夫。
一直到三日后,郑娘才终于见到了她的丈夫。
只是已裹上了草席,是被几个好心人送过来的。
“怎么会……”
尽管这么多日不见人,郑娘心中早有不祥的预感,可是当真正看到失去温度的尸体时,心中还是忍不住惊骇。
随即无止境的悲伤和无力泛起。
“他是冻死了么?”
她看着草席下露出的发紫的皮肤,之前那么多次上山都没事,那天还难得没有下雪,郑娘想不明白。
“山上好久没去人了。”好心人和她说,“不过……”
好心人环顾四周,在郑娘耳边悄悄说道:“听闻前几日秦府的公子在山上围猎,我见是胸口中箭,大抵是被秦公子的箭误伤了,又没有及时送去医治……”
再后面的,郑娘已经听不清了。
“自那日之后,郑娘就去秦府想寻个说法。”说到这谢必安的表情更冷了,“可秦府的人却全然不顾。”
他们怎会顾忌一个平民的性命?
对秦府的人来说,这一条人命与那日捕猎而来的野兔野鹿没有什么区别。
多看一眼已是施舍,更别说去救治和给予赔偿了。
“衙门的人呢?报官无用?”范无咎说完后看向边上沉着脸的谢必安,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捂住自己的嘴,姿态做作。
“啊,一时失言,谢郎君莫要见怪。”
谢必安难得没有对范无咎刻意为之的话语冷下脸,只是向来锋利的眼疲惫般的垂下。
秦家在上京独大,权势如参天的大树枝叶繁茂,树根遍布纠结,要伤秦府根基,谈何容易。
郑娘在衙门口敲了一天一夜的鸣冤鼓,几乎将鼓击破了都没有一人前来听她诉说诉状——衙门中的人早就听到了有关风声,都不想接这个棘手案子,一个个装作患了耳疾对郑娘的鼓声和哭诉恍若未闻。
不过一个平民的命罢了,谁想因此招惹到秦家呢?为了一桩根本办不了的案子被剥了职位,简直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
于是那日连同衙门的大门都是沉重地紧闭,长时间拿着富有份量的鼓棒让郑娘觉得双手酸痛,跟在她身边的小可已经因为饥饿哭了出来。
小可年纪尚幼,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
坠在衙门屋檐下的两个灯笼高悬着,“公正”与“严明”四个黑色大字在空中飘荡,几乎要撞击到了郑娘的心中。
街上的行人时不时看向无助的郑娘,但是同住一个上京,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纵使心中同情,但谁都不想和这事沾染上关系,毕竟在上京与谁作对都不可以与秦家作对。
这秦家不仅财富满贯,甚至和皇都也有些关系,在这上京就没有害怕的东西。
郑娘一人在这敲了半天的鸣冤鼓,鼓声带着她的怨情响彻空气,可是上天似乎将她与周围都分隔成了两个天地。
没有人在意她的冤情,连挂着“公正严明”的衙门也是。
大家好像都看不到她,郑娘鼓面的反震震的她手掌发麻,可是就算是钢铁做的人,在此时也会累了。
她也只是刚失去丈夫不久的柔弱妇女。
但不知道她哪来的一股劲,拿出要将鼓面都敲破的架势不停敲着。
也有看不下去的路人过来劝郑娘,“你也知道和秦家有关系,要不求求情,让他们给你一笔银两也算是不错了。若是这样再刚硬下去,万一秦家那些人恼了,将你一并处理了如何?到时候留你的孩子一个人吗?”
路人指了指刚哭完的小可,小可已经哭累了,正扶在衙门的台阶上睡着,被冻的红通通的脸蛋上还有着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泪痕。
可是除了报官,她就只能忍气吞声,任由自己的丈夫白白丧命吗?
精疲力尽的郑娘此刻真的茫然了。
饶是满是茧子的手握着鼓棒敲了这么久也发红发痛,火辣辣的像是涂了一层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