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他能让温客行放弃对整个江湖的复仇,那么剩下那部分已经造成的影响……
在武侠的世界,人命总是要用人命偿还,唯一能超脱这件事的,便是情谊。
石冻春缓慢地想:也许他可以抢先去说明情况,替温客行受罚。
毕竟有陆明琅在,他只要还剩一口气,大约都能被救回来——呃,只要没遭遇周兄那种除非转世不然系统没有办法的负面特性——左右阎王帖还在手里,只要他保证自己受伤前在三日内可以回到太吾村的地方,那么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如今尚且不清楚是不是鬼谷闹下的事情有好几件:镜湖派这边是成岭,成岭已经原谅温客行了;泰山派也还有人活着,特别是那两个丹阳派剩下的孩子,听说他们当日把矛头指向了沈慎;薄情司捉的那几个名门弟子,照王荃所说除开岳阳派的邓宽全都劣迹斑斑,倒是可以拿着把柄去对峙;岳阳派那边,高崇却麻烦一些,但到底也和他有几番交情,也许能下手轻一些。
即便这几桩事情都是鬼谷所为,他们要安在温客行头上,要应对起来也不是难事,顶多他再受点伤。
还有温客行自己的问题。
陆明琅昨晚上背了几句她还记得的经历给他听:温客行身上的幻毒,应该是他当年进入鬼谷时喝下孟婆汤后中的。陆明琅明确看到了那之前赵敬拜访的条目,但温客行却毫无印象,想必是孟婆汤让他忘记了这件事情。
幻毒毕竟是一种毒素,就算目前看来对温客行影响不大,也不能小觑它,必须解除;但是解除之后温客行记起过去的事情……
石冻春垂下眼。孟婆汤是能让人忘记自己内心最执迷之事的毒,温客行如此在意这件事,想必是因为这件事和他有关系。
这个人总是很执拗,又有系统铁口直断的“执迷入邪”,他实在很担心。
温客行和周子舒并不知道石冻春在想什么。
早上醒过来后,石冻春就不肯看他们,之后还让他们都出门不许进院子。
“昨晚太过分了?”温客行还在想这件事。
周子舒沉吟:“可能是吧。”
“可阿春昨晚很热情啊?”
是真热情。一边哭一边抓着他死死不松手,以至于自认为自制力很强的周子舒都……咳,实在没忍住回应这份热忱的邀请。
他们俩显然都不清楚,当时石冻春其实单纯就是理智归零,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清楚;而今早更是因为看到他们就能想到昨晚,实在情绪上撑不住,只好把他们赶出门让自己缓一缓。
既然被赶出门,两个人商量了一番,便决定去成岭那儿。
——毕竟这孩子昨天玩了一天没好好练功。
张成岭被周子舒从促织决斗中拎出来时还哭丧着脸,好在贺寻十分有义气地跟了上来:“我也有好几日没练拳掌功夫了,一起一起。”
张成岭这会儿腰上系着一根后头吊着沙袋的麻绳,咬着牙练流云九宫步,心里再好奇也没本事出口询问。贺寻倒是随意道:“这是石哥教我的,说叫天罡三十六拳。”
张成岭瞪大眼睛,就听周子舒已把他的问题问出了口:“贺公子,我听说阿春不收徒弟,莫非你也是侠隐阁弟子?”
贺寻打了个寒颤:“您和石大哥一样,喊我名字就行。”
而后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是什么门派弟子啦。石大哥说,侠隐阁不讲究门派之见,只要我习武是为了保护他人而非伤害他人,他就可以教我一些。”
“咱们太吾村里想学武的,大多都跟着石大哥学过一点。不过没人像他这么厉害就是了。”贺寻提到石冻春,眼睛亮晶晶的。
“你很崇拜阿春?”
“那当然啦。”贺寻笑道,“我是最早从村外来的人之一。陆姑娘是不出村的,平日里所有和外头相关的事情全是石大哥在做。咱们村里的人也大多是石大哥带回来的,都是不想待在外头,想过平静日子的普通人。”
他的笑容里没有阴霾,抬手指了指自己:“您别看我这样。我家以前也是富商之家,之后得罪了权贵,一夜之间抄家流放。边境苦寒,我小时候又没做过活,撑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石大哥,他就把我买下来,而后送我来了这里。”
“也有只是觉得这里好才来的。二位还没见过吧?顾老平日里坐镇藏书阁,也常去凤凰台、画影轩等地方。村里有不少人都把他当教书先生,但我爹爹以前给我请的先生也没顾老这么厉害。”
温客行笑道:“怎么听你的语气,相比陆姑娘,你更憧憬阿春?”
“大家都这样。”贺寻坦然道,“除开这村子里最早的那些老人,大家都更崇敬石大哥。陆姑娘的事情,咱们也都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日后不会在这里停留,还是要走的。”
他这话一出,周子舒和温客行都怔住了。
他们都看得出来,石冻春有多在乎陆明琅。
不仅仅是家人,更像是心灵的支柱——如果这根支柱消失不见,他的状态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这件事,阿春知道吗?”温客行涩然问。
“石大哥当然知道。”贺寻点了点头,“石大哥说,等村子的发展告一段落,陆姑娘就该走了。他说,陆姑娘来的地方和外头不同,让我们少和她提外面的坏事。”
“所以,阿春其实一直在努力送陆姑娘回家。”周子舒说。
其实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即便是他自己,当年也思考过要不要让九霄几个离开天窗——即便他们留下来,他会更高兴。
可是人总是更难以接受亲近之人要遭受痛苦这件事。
张成岭不知不觉也听得停下了步子:“诶,所以石叔之后要接任这里的村长吗?”
贺寻笑道:“不会。陆姑娘说了,石大哥不喜欢待着不动。”
周子舒心下明了:“太吾村接下来要交给你。”
贺寻点头:“是。”
“所以你这两日跟着我们,是为了做什么?”
“陆姑娘看人很准,但总隔着些什么;石大哥则是总把人往好处想。我有些担心。”贺寻直言不讳。
“那你看出了什么?”温客行扬眉。
“二位城府都很深,不是我能看透的。”贺寻一欠身。
这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会儿看起来居然还有些气势:“不知二位可愿意去见见顾老?”
第38章 难算计
顾诚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
他二十三那一年开始当官,三十一时当上了御史大夫,三十七激流勇退、辞官回乡。
说到底,他没兴趣给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办事儿。
贺寻进门的时候,他正惬意地坐在藏书阁的院子里,看村子里仅有的几个小萝卜头念书。
“阿寻啊,这两位是?”
“顾老,这两位是石大哥的新朋友。温公子、周公子,这位便是顾老了。”
顾诚一扬眉,先站起身来拍拍手吸引小萝卜头们的注意力:“好了,读了这么久,按明琅的说法,该让眼睛休息休息,去玩一刻钟吧。”
小萝卜头们立刻都放下了书,欢呼雀跃地跑出了门。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位周公子一拱手:“顾诚大人,晚辈姓周,名子舒,有幸能在此见到顾大人——”
顾诚有些惊讶,打断了他的话:“哟,你认识我?”
他又摆摆手:“我辞官那么多年了,如今在村子里住得挺好,别提那些有的没的。”
“坐下说话。阿寻,上茶。”
他一边说,一边悠悠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周子舒没想到会在太吾村见到顾诚。
这一位当年在朝中名声可了不得,他年幼时还听老师说起过,说顾大人其实对当御史大夫直言上谏没兴趣,更喜欢当个教书的夫子,捡些璞玉来打磨。
贺寻说过,除开这村子里原先的村人,剩余的都是石冻春带回来的。想必这位顾大人便是瞧中了石冻春,想好好栽培他的。
他想到这个,又忍不住回想起石冻春当初那一句“欲得周郎顾,从此君王不早朝”,嘴角顿时浮起点笑意来。
顾诚瞧见了他的神情。
贺寻端上来的六安瓜片,闻着清香高爽,看着色泽鲜润。老人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十分满意。
“阿春是个好孩子。”
他说。
“我几年前见到他时,便一眼看出来了。他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他是曾经被手艺拙劣的工匠破坏了的璞玉。自身蒙尘,却不掩其光华。”
“二位想必是他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江湖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但我猜这江湖里一定少有人像他这样,视行侠仗义、帮助他人为己任的。”
只是想着行侠仗义的侠客倒是也有,周子舒想。
不过像石冻春这样,甚至街边小孩把糖葫芦掉在地上都会领着人再去买一串的,可就真从未见过。江湖人,总是习惯把视野放在江湖事上,大部分人共情不到寻常人家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有石冻春。
在他的眼里仿佛天下人人平等,没有谁高过谁,就算是路边的乞丐也和富贵人家一样有向他求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