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冻春慢慢顺着石子小路往庭梧院走,一边微微皱起眉。
他以前没什么概念,但近日温客行总喜欢套他的话,周子舒则是每每打断提醒他,让他终于也有了点“这么说是在套话”的感觉。
通常他在听的时候意识不到,要事后回想才能察觉起来。
“唔,想太多了吧。”他思索了一会儿,一拍手,“大概是成岭之后要跟我们走,他有些担心。”
他却没意识到一件事:这会儿虽然是他最关心张成岭,但周子舒才是成岭的师父;若赵敬真是关心成岭的未来,又为何对周絮一字不提?
第19章 知己
再几日后,高崇终于带人赶到了梁溪。
这位高盟主魄力颇深,雷厉风行地组织弟子每日上街巡逻,迅速安抚了当地的百姓。赵敬又将整个三白山庄也暂时交予这位大哥管束,落得一身空闲,整日无事便来找石冻春喝茶聊天。
他完全放下架子有意交好,石冻春自然也做不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位赵掌门确实堪称八面玲珑,饶是石冻春自觉和他没什么共同话题,居然也不知不觉和人一喝便是一下午的茶,从赵掌门的小院中走出来,才晕晕乎乎一拍脑袋,感觉自己仿佛聊了一下午很没营养的天。
一回没什么,来两三次,他就觉得不对,于是傍晚虚心请教周子舒:“赵掌门不知为何,最近总邀我下午喝茶,好奇怪啊。”
周子舒和温客行在街上喝了半日的小酒回来,这会儿很放松,闻言微微皱眉:“赵敬找你干什么?”
他挥了挥手,示意成岭回自己的房间去,而后坐直了身体:“旧日在天窗中,我也看过赵敬的卷宗。他有个外号叫赛孟常,还有一个叫赵玄德。”
石冻春迟疑:“……呃,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
如果是罗贯中眼中,那必然是褒义;但如果是死忠曹魏粉陆明琅看,那自然是和小人划上了等号。
“你怎么看他?”周子舒不慌不忙,反问他。
石冻春坐在椅子上,垂着眼认认真真思考了片刻:“他很和善,不大像是大门派的掌门,和我聊天的时候都不摆架子,还给我倒茶。”
这便是有意交好了。周子舒笑了一声,又问:“他和你聊什么?”
“问我的事情多一些。”石冻春诚实地说,“后来也常常讲太湖派和三白山庄,还邀请我日后常来玩。”
“那你想来玩么?”周子舒继续循循善诱。
石冻春正要回答,就听坐在不远处翻书的温客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阿絮,你这是教成岭还没教过瘾,这会儿还要教阿春么?我瞧你对成岭可没这么有耐心。”
石冻春:“……”
石冻春很有自知之明:“不仅周兄,我其他朋友也说过,我看人总把人看得太好了。”
他抬起头和周子舒对视:“所以,赵敬是刻意交好我?他可能不怀好意?”这答案跳得直接,显然是根据周子舒的说话方式推测出来的。
“差不多吧。”周子舒笑了一声,“你如果不想陪他喝茶,这几日不妨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此次英雄大会来得仓促,高崇还需要点准备时间。”
石冻春愣了愣:“成岭……”
“成岭也不小了。”温客行从椅子上站起来,“阿春你难道要护他一辈子?”
成岭才初中呢。石冻春想。
但是古人确实成年算得早,这孩子情况又特别,确实也该学学怎么自己支撑自己。
他于是点了点头:“好。”
又问:“这几日外头有什么?”
温客行与周子舒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显然对此事已准备良久:“有你必然会喜欢的。”
第二日。
温客行看石冻春虽然极力克制,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勾起来的样子就想笑:“阿春,能出去一趟这么开心?”
石冻春抿嘴:“你和周兄说得这样神秘,我当然很期待啊。”
他被困在三白山庄好多天了,出门本来就开心;又有两个朋友说一定会有他喜欢的东西,那开心自然是指数式加倍。
正说着,周子舒抱着什么东西走过来:“成了,走吧。”
这东西形状很眼熟,石冻春一眼就认出来了:“琴?”
“找那位琴师接的。”周子舒一边走一边说,“你听说过安吉四贤么?”
石冻春:呃。
石冻春:“周兄下次可以跳过询问,直接解答。”
周子舒微微一笑:“安吉四贤是江湖中难得的一股清流。他们四人都雅擅音律,背景却大为迥异,只因为意气相投,互为知音,结伴退出江湖,隐居在安吉一片极美的竹林中,已经十几年不问世事。”
温客行展开自己的折扇:“我昨日与阿絮去附近的夕照楼,正巧听见安吉四贤在湖上泛舟奏乐。琴音一尘不染,阿春你一定喜欢。”
石冻春眼睛一亮。
就听周子舒继续娓娓道来:“四贤中,一对是夫妻,本是同门师兄妹;一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极擅抚琴;最后一位,却是曾经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独行大盗贺一凡。此人当年受三位好友的感化,弃暗投明,与他们一起隐居山林,成就了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话。”
温客行似有感触:“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周子舒默契接上:“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两双眼睛都看向石冻春,后者下意识跟着抬手指指自己,茫然“啊”了一声:“我也算么?”
温客行笑道:“都说了高山流水,没有阿春怎么行?”
石冻春支吾了片刻:“……可是我不喜欢隐居哎。”
就算太吾村有陆明琅,他也撑死住一个月就非得收拾东西溜出去。他真的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没能点出一个“宅”的技能点!
周子舒微微讶然:“谁说要隐居的?”
他悠悠道:“周某只想着与知己诗酒江湖、仗剑天涯,没想到石兄想得更远,已想到几十年后咱们无心江湖,退隐山林的日子了。”
这话说得促狭,石冻春自知理解错误,抬手捂住脸,耳朵烧得通红:“……噢。”
温客行笑吟吟地拿折扇在手心一敲:“如若这般,阿春可愿意么?”
石冻春抬起剩下一只手,用两只手把自己的脸完全遮住。
要死了。他想。
他从来都是个审美正常的人,古代人知己起来又简直不是一般的过分。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这会儿心率过速。如果让陆明琅把脉,搞不好还会大惊小怪地喊一声:“没事吧?这状态持续多久了?不会是病理性的吧!”
但是这不能怪他啊。他绝望地想。这话在Gay的耳朵里听起来也太超过了。
“阿春?”
温客行还在催促似的喊他。
石冻春慢吞吞地把手放下来。
他刚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有周子舒涂的易容,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当年的出柜现场,总算觉得自己的那点悸动被冷水浇灭,含糊地回答:“……嗯,出去玩很好啊。”
他的目光游移,没有落在他们脸上。
温客行还想再说什么,周子舒打断了他:“好了,夕照楼不远了。”
清冽如溪水的琴音在街道嘈杂的人声中不太明显,但石冻春的耳朵也捕捉到了。
他下意识驻足听了片刻,忍不住感慨:“是真隐士。”
那个淡泊出尘的味道全在琴音里,听得他一下子什么绮思都抛之脑后,只觉得如果能和那四位老先生相结实一番就好。
想得更远一些,太吾村里也不乏他这几年遇上隐居山林市井受邀前去的人才,如果能邀请他们去太吾村居住就更好了——还能顺带给陆明琅的基建任务提升点进度。
他突然明白了周子舒为何今日出门前要替他借琴。
周子舒已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什么:“我定了夕照楼临湖的位置,那处楼台开阔,刚好够摆一张琴。”
石冻春坐下之后,已想好了要弹什么曲子。
没有琵琶、没有笛箫、没有二胡。他的古琴技能得到陆明琅(的系统面板)肯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己的回忆中把当初看《国家宝藏》时最喜欢的《水龙吟》曲谱默了下来,然后请教了一位系统认定音律造诣极高的太吾村村民,把这支曲子改编成了彻底的古琴曲。
属于现代人的那点优越感小小的冒了个头,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已经记不清张国立在电视上念开场白的声音,却还记得那时候看一件件国宝被展示出来时的从内心深处传来的战栗。
手指按了下去。
这不是壳子的本能,是石冻春。
他喜欢这个江湖。
纵然他总觉得这个时代有许多让他习惯不了的地方,他还是很喜欢这里。
无拘无束,纵情任我。天下之大,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见过不平之事,认识不平之人。
救人、杀人,他如今所为,皆遵循本心,只希望许多年后回忆起来,自己不会为了什么而后悔。
和陆明琅不同——她的系统最开始就给她了一个主线任务,进度推满,她或许就有回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