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窗
“出去走走?”
周子舒探头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石冻春和张成岭同时浑身一震,然后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有点像当时师父包庇九霄偷懒时候的模样。
他这样想着,又重复了一遍。
石·真的带着成岭在开小差·冻春一脸心虚,欲盖弥彰地把那本一页都没翻的书合上往背后藏了藏:“好啊,想去哪儿?”
周子舒偏过头:“去湖边走走吧。”
他们出门时,看到三白山庄的大门前有一队车马,为首的人着甲带刀,身边站着的像是官府中人。
“……”周子舒脚步一顿,将成岭往身后带了带,稍稍遮挡了下他的模样。
他们最后穿过先前夜探时穿过的那片竹林,找到了太湖边格外僻静的地方。
石冻春出门前向三白山庄的仆人要了一只篮子,里面装了些酒水点心,这会儿率先找了块空地,铺开一块毯子,把东西摆出来:“之前晚上没注意,现在白日里一看,此处风景也很好,倒很合适出门踏青。”
周子舒失笑,看着温客行率先一撩衣袍下摆坐下来:“我是有些事想和你们说。”
“什么事?”石冻春问。
周子舒站在他们面前:“成岭,你一直想拜我为师,我一直没有应承,今日我便要告诉你原因。”
张成岭一愣,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师傅,你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周子舒负手而立:“你先听我讲完,再问我不迟。”
“先前你已瞧见过我的真容,也知道我真名是周子舒,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不认识真正的我。”周子舒的声音带着些叹息。
“我是四季山庄本代庄主,也是山庄最后一任。上一代庄主秦怀章是我的授业恩师。”他语气平淡,神情却有些沉郁,“本门曾以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享誉江湖,可如今江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四季山庄这个名字了,全都因我一念之差、无能之过。”
“我十六岁时家师突然病逝。我无力保全四季山庄威名不坠,便带着本门的精锐投奔了周家世代效忠的晋州节度使,以此为根据创立了天窗。”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让跟随我的山庄旧部全都沦为了权力的鹰犬。山庄旧部八十一人,逐个凋零,到最后剩我一个。”
张成岭愣愣地问:“师父,天窗是什么?”
“那天晚上来庭梧院截杀你的是毒蝎,乃是盘踞于江南一带的刺客组织。与之相对,在西北一手遮天的便是天窗。天窗是晋王的部下,听从他的命令,历年来杀人放火、谋害忠良的事情也没少做——这样的组织,是我建立起来的。”
“方才三白山庄门前的人便是天窗之人。若我所料不错,晋王可能也在调查琉璃甲的事情。”
他所说的话信息量太大,听得张成岭有些混乱:“师父……现在还是那个天窗的人么?”
周子舒失笑:“自然不是了。”
他花了一年半时间打下七窍三秋钉,借四季山庄的易容之术一路躲藏离开晋州,为的不就是斩断过去么?
张成岭认真地仰头:“我还是有许多话没听懂。但是我知道师父是好人!石叔、温叔和师父便是如今对我最好的三个人了!”
周子舒叹息一声:“周某半生飘零,做过违心之事,杀过违心之人,本想着浪迹天涯随死即埋,想不到老天对我周某的命运还另有安排。”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还愿意拜我为师吗?”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师父,不管你要不要我,我心里早就认定你是我师父!”张成岭大声说,一边直接跪了下来,对着周子舒“咚咚咚”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好!”周子舒转过身来,“你入门之后,便是本门第六代嫡传弟子。四季山庄得佳徒如你,传承不绝。”
他露出笑容,弯腰将这少年扶起:“为师,为师我很是欢喜啊。”
一旁的温客行“啪啪啪”鼓掌:“阿絮,恭喜你了,如今真的有个小徒弟,以后教起来,更加名正言顺。”
他这话让张成岭立即想起先前几日被压着看书的经历,下意识在心底打了个寒噤,又挺直了腰背。
师父这是为他好,他知道,也愿意这样好好上进。
他站起来,又站到石冻春身边:“石叔,师父愿意收我做徒弟了!”
石冻春没作声,他微微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让周子舒和温客行都心下一沉,以为他果然还是不能接受手染太多鲜血的人当朋友。
“……为什么叫天窗?”
他突然问。
周子舒一怔,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有点紧张,语速都有些加快了:“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当年,我对晋王立誓,想要为这暗室开一扇天窗,泻下一缕天光。”
想到这些,他也有些怅然:“可惜,我看错了晋王,也看错了自己。”
“原来是这个天窗。”石冻春自言自语了一句,抬起头来,才发现温客行和周子舒居然都盯着他,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看着我做什么?”
周子舒带着点开玩笑的语气说:“担心你接受不了,要和我断交?”
石冻春“啊”了一声:“这个啊。”
他迟疑了一下,回想起先前的事情:“我没事的。毕竟我们过去的生活环境也不一样,我不该用自己的观点来评价你们的行为。”
温客行把扇子捏在手里,像是无意地问:“若是用阿春的观点看,我们做的事情你接受不了吗?”
也没有接受不了。
石冻春心想。
他毕竟穿越了好几年了,又不像陆明琅一直宅在太吾村不肯出去,这些年下来也渐渐让自己习惯这个时代的很多事情。
当初那位世家公子能随意剥夺下仆的性命,是因为这些人在他眼中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财产,一项物件。当这项物件没有发挥它应该发挥的作用时,他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它砸了。
这是他们从小耳濡目染接受的价值观。
他现在也做不到轻慢地看待任何人的生命,但真要痛下杀手也不是做不到的。
于是他轻声回答:“我也杀过人的。”
他大概觉得自己回答得很淡然,但是温客行和周子舒看着,只觉得这人周围的气氛又有些暗沉下去。
张成岭也察觉到了,他本能地抓住石冻春的手:“石叔如果杀人,那一定是因为对方是坏人!”
石冻春反问:“坏人就应该死吗?”
张成岭被这一句话问住,声音迟疑起来:“坏人不该死吗?”
石冻春张了张口,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坏人即使该死,也不该由他动手。他只是一个人,没有资格去审判、裁决别人的命运。
可是他不能将自己“法制社会”的思想这样传达给张成岭。
成岭还只是个未成年的、三观尚未定型的孩子。他在人治的社会生活,应当接受的是人治时代的教育。
他伸手摸了摸张成岭:“没事,不用理我。成岭的想法也没错,你不是还要报仇么?如今周兄收了你做徒弟,以后记得好好学。”
张成岭毕竟年轻,立刻被他岔开话题:“我知道了,石叔!我会用功的!”
周子舒却直觉不对,三言两语打发成岭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去玩水,在石冻春面前坐下来:“你不喜欢杀人。”
这也没什么好瞒着的,石冻春点了点头。
“看到我们杀人,也觉得不习惯吧?”
石冻春想说“没有”,又觉得说不出来,只好委婉道:“不用顾虑我的。”
周子舒偏过头:“你既然当我们是朋友,就不该说这种话。”
温客行的神色晦暗不明:“我也很想知道,阿春是怎么想的?”
石冻春伸出手去拿了一块桃花糕,也不吃,就这么拿在手上。
他是怎么想的?
他……想要的比现在更多一些,但又是因为知道得不到,所以才敢去想。
最后,他只是笑了一声:“我想当你们的朋友。”
“周兄的过去,我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我认识的是现在的周兄,你是个很好的人。温兄也是,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他这么说着,觉得自己仿佛在发好人卡,又笑起来:“我很高兴能当你们的朋友。”
“好人。”
周子舒微笑着摇摇头:“我还真是很久没听到有人敢这么评价我了。”
他瞧出石冻春这话真心实意,于是也放松下来,甚至还能开玩笑:“石兄,你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就不怕这次也看走眼,最后被我——”
他比划了一个吓人的手势。
温客行跟着放松下来:“阿絮,原来你对阿春竟存着这样的不轨之心?”
他做出个惊吓的表情:“那只有靠我好好保护阿春了。”
周子舒骂他:“去你娘的!老子先把你不轨了!”
说着抬手就不轻不重地一掌推出去。
温客行自然不甘示弱。他把扇子搁在地上,两个人就此坐着,又靠着一只手缠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