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摇头,表示不碍事。并从一旁拿起箭筒,耐心地让金凌把整卷线都放完。这才笑咪咪地比划:「我要是射中,你就服输?」
金凌不服气道:「你就算真射中了又怎样,不过射箭而已,又能比我厉害到哪里去?」
魏无羡一笑,手指比了好一段距离:「光射箭,大概就赢你那么多了吧。」
金凌怒道:「那你需得拿出十成本领!」
魏无羡扬眉,那神情像是在说:「好啊?」接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撇嘴,目光遂不怀好意地瞟向蓝忘机的抹额。
蓝忘机余光见了,心念一动,下意识地伸手要去解后脑的结,但又突然一顿,像是发现这行为极不成体统,于是一本正经地望向魏无羡,面露谴责。不意外地被拒绝,后者耸耸肩,目光往后瞟向了江澄……的腰带,一会面露嫌恶、一会面露可惜。
蓝忘机:「……」
江澄:「……你想死?」
接着魏无羡莫可奈何地转回目光,看了看远处比米粒还要小的风筝,弯弓搭箭,闭上了眼睛。
金凌:「……谁知道你会不会偷看?」
闻言,蓝忘机两步来到魏无羡身后,从后头轻轻捂住了那人一双好看的眉眼。魏无羡得逞般地咧嘴,故意在黑暗中眨了数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蓝忘机温暖的掌心里搔呀搔,如愿得到那人不明显地一颤,下一刻,却被那长指一拢,烫热的温度结实地按在眼皮上,再也闹不了妖了。
这些小动作都只在瞬息之间,而魏无羡也在下一刻放箭──咻一声破空而去,在洞穿纸鸢的眼睛之时连带将那风筝撕成两半!
事罢,蓝忘机放开他,魏无羡则在睁眼时被光刺了一下,眼眶润出好些湿意,连带眼角都红了,他却懒洋洋地看向金凌:「服了没有?」
不料想金凌的神情中没有气馁或不甘,而是一种奇异的深思和不解,以及某种隐晦的心有戚戚焉。半晌,金凌问道:「以前,我看你在信中说,你从小就摸鱼打鸟,功课修为却照样能第一。我觉得是你胡说。」
魏无羡想了想,突然便不想比划了,带着微沙的声音问道:「那现在呢。」
金凌道:「如果你不是胡说……为什么还要修那邪魔歪道?」
不知为何,金凌再次望向魏无羡的时候,会错觉那双微红的眼睛里都是满溢的温柔和伤感。
第24章 【番外】带孩子的日常 《八》完
一场相知,未曾相负。
如同当年一样,魏无羡半揽着金凌的肩头,沿着湖畔去捡风筝,于是远远地走了一段。
魏无羡另一只手拨开一丛丛比人高的蒹葭,熟门熟路地带着金凌绕来绕去,看似随意地道:「我听你舅舅说,你愈大愈是翅膀硬了,敢与他顶嘴,也敢门生都不带一个,就一个人一条狗跑到荒山野岭去夜猎,是不是?」
金凌很少听魏无羡开口讲话,因此那把清亮又厚度适中的嗓音让他怔了好一会,显然颠覆了他对「魔道宗师」的想象,过了一会回神,才闷闷地说:「我又没事。而且蓝思追没比我大多少,也都杀过很多妖兽了……我为什么不行?」
魏无羡道:「他们蓝家的小朋友总是成群结队,自然安全多了,去的地方也远些。你才一个人、才十几岁,也敢以身犯险到处乱闯?」
金凌听罢,颇不能苟同:「十几岁怎么了?我舅舅和小叔叔成名的时候也是十几岁,还有你,你杀屠戮玄武的时候也没比我大多少!」
魏无羡轻笑:「那时候我起码大你三岁有余,更何况我一个人也杀不了,顶多在含光君旁边搭个把手。」说完,他心中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玩味道:「你很心急啊。」金凌阴森森地瞅了他一眼,魏无羡继续道:「毕竟你有个『父母之仇』在身,心急可以理解,而且你也做得相当不错。但你须听得我一句:只要能活着,就好好活着比较好。」
金凌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又有些不满:「你自己修那种会反噬的邪道,怎么好意思说这些!你是不是跟舅舅一样,也觉得我老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一个人夜猎是这样、学摆弄你那凶尸技俩也是这样?!」
魏无羡摇头:「我没觉得。」
金凌怒道:「你肯定觉得了,跟舅舅一样,舅舅也骂我在乱葬岗上那样对你根本是找死!」
魏无羡侧头看他:「你不是知道你不会死吗。」
金凌道:「因为那是你!」他其实打从心底不相信魏无羡会对他怎样!而小叔叔也所料不错,攻心为上!
魏无羡道:「对,因为那是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血洗不夜天』,所以我没觉得你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我不会看轻你的决定。如果你找死,我会当真。」
金凌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他突然警觉,原来攻心为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只是抓住了谁的软肋,而是真真正正地一刀捅进了谁的心窝子。
魏无羡见那孩子大约是被吓懵了,吁了一口气,道:「可你舅舅也知道我为什么『血洗不夜天』,所以他才说,你是找死。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你碰上的不是魏无羡而是别的凶尸』,你就死定了,而是他知道无论你碰上的是谁,都是找死。而在我面前,更是找死。」
魏无羡认真地望着金凌:「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血洗不夜天』吗?」
金凌小小声道:「……因为我娘。」
光是回想都觉得不寒而栗、胸口发疼,魏无羡却仍平静道:「对,也不对。一是因为你娘,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发了疯。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发疯的时候什么都控制不住。你现在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乱葬岗上你弄的是我,另一方面是,我那时候没发疯。」
魏无羡又问他:「你知道你舅舅为什么生气你在我面前『找死』吗?」
金凌本想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会疯」,但隐约觉得不那么单纯,毕竟魏无羡讲的东西愈来愈玄乎,只好摇摇头。魏无羡便道:「他觉得,我看着你长大,会让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恨我。」
金凌气极了,那人这番话仿佛是把他这几日来的心血踩进尘埃、以及对他在乱葬岗上千辛万苦做的决定视若无睹,好像他是个多妇人之仁的胆小鬼、一厢情愿的愚蠢孩童一般,便立刻吼道:「我不恨你?你以为你是谁,我恨不得你去死!多少年都恨不得你去死!」
魏无羡挑眉,毫不动怒,道:「死很简单,表示你确实不够恨我。以前要是我恨上什么人,我可是会把人凌迟致死再做成凶尸的。所以我说你不用太心急,因为等到你真的对谁生出了这种恨意的时候,那可能不是你愿意的。」
金凌还是满眼怒火,却依旧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魏无羡道:「你问我,为什么要修那邪魔歪道?」
金凌立刻冷冷地道:「你真当我傻的吗?你那把剑,小叔叔明明说封了,我舅舅却拔得出来;舅舅曾经失丹、你后来被剜去金丹。这些事情修真界都知道,我只是想看你怎么回答而已。没了金丹难道除了邪魔歪道以外无路可走吗?哼,那我宁愿变成一个废人,也不做一个做尽恶事自食其果的人!」
魏无羡颔首,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金凌高声道:「所以你没有别的话要讲?!你就真觉得自己是逼不得已?!」
魏无羡又往前走了一段,似是不经思考地随意拨开一处草丛,里头便露出金凌射下来的纸鸢,也不晓得魏无羡是怎么看的,一个抓一个准。他把纸鸢拎起来拔掉箭,一齐交还金凌,又背着手继续往前走,道:「现在想来,我确实不是身不由己的,被扔下乱葬岗,又身无金丹的时候,我也可以就这么死了,化成厉鬼去报仇,然后给正道人士灭绝,一干二净。所以我逼不得已的,不是修了鬼道,而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我再不认识的玩意。我恨了、发疯了、我不甘心那些温狗毁了莲花坞还能嚣张,所以我不肯死,相反的,我要活着看他们死。」所以意无反顾地走上了那独木桥。
他也大仇得报,甚至好一段时间沉浸在手刃温狗的骇人快意里。
然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很多时候不是自愿的、也不是自知的。眼神愈来愈冷、手段愈来愈狠,以为能够一力降十会,也曾经傲视群雄,但一无所有的时候、撕心裂肺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小孩、背后也当然没有大人看着了。而说实在,这天提早来临并不值得高兴,也并不是证明自己已经独当一面很久很久,只是惊觉自己是孤独地活着罢了。金凌才十几岁,但一天一天地长大也是不可抗拒的,他总有一天会不再熟悉现在的自己,所以根本不需要心急。因为时光终究会等来他足以证明自己的那天,但要回溯却不可能了。所以魏无羡希望,金凌能够好好想一想他应该恨谁、为什么要恨、为什么要报仇、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等这些都想明白了,再慢慢长大。
他与江澄、与蓝忘机,或者说他们那一代长大的过程,大抵是痛苦的。因此魏无羡猜,肯定不只是他在看到年轻的自己时想把人痛打一顿。金凌这一代稍微平和一些,修炼不需要那么拼命了,但也逃不过「长大」,也许等金凌长成另一个金子轩的时候,也会恨不得把现在心急的自己拳打脚踢,但要是能少一些后悔,总是魏无羡这些大人们所想要的、对晚辈的偏袒以及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