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前世要么要督朝会,要么要陪侄儿读书,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尽管这身子还是懒怠的,可天刚蒙蒙亮,她就睁开了眼,只是躺在床上休息。
许是太久没睡舒适床铺的缘故,这一觉,冯素贞睡得格外沉,梦里也不知不觉地翻过了身,正正对着天香。
天香起了促狭的念头,有心去捏捏冯素贞笔挺的鼻子,却听到门口的轻咳声:“公主,老奴进来了。”
天香立刻把薄被一甩,将冯素贞和自己包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了□□的脖子。
冯素贞醒了,正要挣扎,却被天香死死地压住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通过薄薄的帷帐,庄嬷嬷只看到床上两个挤在一处、头挨着头的朦胧影子,看那被子的高度,公主似乎有半个身子都压在了驸马身上。
她忙低下了头:“公主,今天御膳房备下的早膳有白粥、小米粥、粳米粥、绿豆粥、花生粥、黑米粥、果仁粥、龙虾粥、咸骨粥、八宝粥、红豆薏米粥、皮蛋瘦肉粥、红枣花生桂圆粥——您要喝什么粥。”
冯素贞和天香无语地望着帐外那道笔直恭敬的身影。
就算想要查房能不能找出个更好的理由来?
天香半张了嘴,用含含糊糊、软糯无力、羞羞答答的声音回道:“嗯、那就、就红枣花生桂圆粥吧……”
庄嬷嬷大喜,心里把西方菩萨都谢了个遍,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那公主现在是否要洗漱用膳了?”
天香懒洋洋道:“晚些吧,我再躺躺。嬷嬷吩咐下去,帮我烧些热热的洗澡水,好解解乏。”
庄嬷嬷又是一喜,又问道:“那驸马呢?”
冯素贞粗着嗓子不耐烦道:“大清早的扰人好——梦,快出去准备吧,我和公主起榻时自然会叫你。”
庄嬷嬷忙大喜过望,退了几步,小步快跑着出了房间,顺手把门重重关上,还轰走了门口捧着洗漱用具的婢女。
冯素贞和天香同时松了口气。
回答满分。
御书房内,丞相刘韬正在向皇帝阐述此番清查天下资财的结论,吏部郎中冯绍民也被唤来,规规矩矩地立在了一旁。
“各位大臣送上来的资财单子,二位爱卿已经看过了,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尽管因为身体和修仙的缘故,皇帝虽只是半月一朝,但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处理政务。旁人只看得到他的荒唐玩乐,却不知道,只知荒唐玩乐的人,别说做三十年皇帝,三十天也不可能。
刘韬道:“资财申报系将个人家政情况公之于众,虽涉及私隐,但此举有利清明吏治,进而大利国计民生,大臣们不敢隐瞒,纷纷……”
虽相处不久,但冯素贞早已习惯了这位恩师云山雾罩的说话风格,当着皇帝的面发起呆来。她自然知道恩师将要说到的重点,便是那妙州。未曾入朝拜官之前,她与天下读书人所想的一般,只道这皇帝是个贪财好色的,但这几日来,听着天香不经意的点拨,她才看明白,皇帝的一系列敛财举措背后,似乎藏着些什么目的。
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张绍民案宗上的那个“留”字。
“……这些单子虽说不是全无用处,却也不完全属实……老臣仔细地看过这些案宗之后,初时感到意外,细一想顿觉心惊呐——”
皇帝耐着性子听刘韬绕了半晌没说到重点上,忙道:“继续说。”
刘韬继续道:“老臣以为,朝中大臣必有不妥之人,而且,非比寻常呐……”
皇帝皱紧了眉头:“此话怎讲?”
刘韬又开始云山雾罩:“自陛下登基以来,内无大患,外无大战,国家太平了三十年,陛下又奖励行商,使得如今江南几现‘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的盛世光景。既然如此——”他话锋一转,“——就难免有握公器而营私利者,哪怕并非直接贪墨民财,也会有以权谋私,与民争利者。”
皇帝沉吟片刻,道:“□□仁德,不曾定下如前朝洪武剥皮实草的规矩。朕也经历过前朝,知道前朝贪墨成风的原因之一是洪武三百年不曾加俸,实在是矫枉过正。所以朕对官员向来不曾苛待,登基三十年来也加过几次薪俸。但人皆有私欲,历朝历代都免不了硕鼠,朕既要用人,也不能杀得太狠。何况哪怕是以权谋私,也比层层盘剥要好得多。”
听皇帝居然说出这番话来,冯素贞心底大惊,忙瞥了一眼刘韬,却见这位历经三朝的甘草相国面色如常,向皇帝拱了拱手道:“陛下圣明。官员既是有敛财之心,定然会买田造舍,广为置业。有的数目大了怕不好看,定然会瞒报些数目,妄图混淆天听。”
皇帝深以为然地颔首:“这也是人之常情。”
刘韬也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臣看遍了京城官吏递呈上来的资财单子,始终觉得,除了方才那些瞒报之外,还有大为不妥之处。”
冯素贞原本以为那妙州的问题不过小事,如今神色也凝重了起来,连瞒骗皇帝都被皇帝和丞相认为是人之常情,比这事还要“不妥”,那得是多不妥?
皇帝转而看向冯素贞:“驸马,你看呢?”
被突然点名,冯素贞深吸一口气,沉稳道:“如果儿臣没有说错,丞相所言,系指妙州。”
皇帝眼眸一沉:“妙州有何不妥?”
冯素贞嘴角一扬,朗朗道:“妙州乃天下第一大州,是自古兵家必争的兵粮之地,而且,毗邻京城。京师寸土寸金,按理说,京城官员若是置业买田,定然是要选在最近的妙州。可据儿臣了解,却无一人在那儿置业。”
皇帝追问道:“只是如此?”
冯素贞继续道:“不止京官没有,地方官吏也没有。儿臣觉得奇怪,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宦游之人,总是思虑落叶归根,置业也会紧着自己的家乡。故而儿臣又详查了一番,发现就连出仕的妙州本土人士,也只是守着出仕之前的几亩薄田,多年来从未增加过。官户不纳田赋,故而民间一人出仕,百家携田投奔,愿为佃户,以期免税。这样一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皇帝捻须大笑:“果然是青出于蓝,洞察秋毫。绍民查得这么清楚,可知晓这内中原因?”
冯素贞道:“儿臣听闻妙州前方伯冯少卿为官清正,若说是其掌印期间,严刹此风,限制置业,倒还可以解释。但冯少卿已经疯癫半年之久,新任方伯久久不曾就职,妙州却仍然无人敢涉足。妙州重地,拱卫京畿,若有人能挟制妙州若此,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大的隐患。天下资财已经造册成单,旁的可以不管,妙州不能不查!”
皇帝眼神一亮:“刘爱卿,你如何看?”
刘韬笑道:“陛下,臣请致仕,还请陛下赏老臣几块养老的薄田,可千万要在妙州。”
皇帝哈哈大笑:“冯绍民接旨,朕封你为总监管,亲去妙州查访,必要做到水落石出!”
“儿臣接旨。”冯素贞的心砰砰直跳,妙州,妙州,她要回去了,妙州!
皇帝语重心长道:“绍民你毕竟年轻,虽然天资聪颖,可终究是少年心性,涉世未深,对官场往来还不熟悉,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朕让王公公与你同行——”
王公公一直规矩地站在皇帝身旁,可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冯绍民的脸。
皇帝平时可不是这么多话的人,这话中的点拨之意,可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要不是皇帝每日听说驸马与公主情深意笃,公主为驸马收了性子变得颇为庄重,皇帝再爱重这个女婿,最多只会旁敲侧击,哪里会这般语重心长地教诲于他?
要知道,皇帝这多疑的性子,可是连太子都不曾亲自督导过。
情深意笃?
他忍不住朝着驸马看过去:这鬓角,这模样,若不是女子,也是男生女相。就算公主跟这驸马关系再好,他也仍然不能排除萦绕在心头的那丝疑虑,毕竟,驸马出现的时间、还有那身段那做派、那阴柔的声音,怎么都不得不让他怀疑那是他半年前才见过的冯素贞。
若这驸马真是冯素贞,天香公主又为何会维护她?还变着法儿的替她谋前程?
还有,那夜“冯素贞”三个字儿就在嘴边儿了,公主怎么就突然打断了自己?
“——赐尚方宝剑一把,有不利查访者,查而不从者,可先斩后奏!”皇帝兴致勃勃地将剑递给身畔的总管,却被晾在了半空中,不由得一哂,径直把剑扔进了王公公的怀里。
王公公醒过神来,忙谦恭笑着:“多谢圣上——”
皇帝身子不济,又说了阵子闲话,便让众人散了,王公公、刘韬、冯素贞一同退出了御书房。
哪怕是明知道刘韬和冯绍民有话讲,王公公也迈着小步粘了过去:“驸马爷——”
冯素贞先向刘韬拱手告辞,这才与王公公走到了一处:“王公公,妙州之行,还请多多照拂则个。”
王公公垂着脸:“那是自然的——杂家也要靠驸马照顾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太极,从妙州府的水土风情扯到了昔日的渔阳鼙鼓,彼此都不肯先提起那夜夜访之事来。
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王公公,国师有请!”
这个传令的小太监并不是欲仙宫的人,他被下了吩咐来传令之时,也只是想到那丰厚的打赏,却迷糊到忘了这请是只请了一个人。而此时此处,有两个人。
王公公立在原地,半晌不语,冯素贞一脸云淡风轻,背着手道:“既然王公公与国师有约,那绍民就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