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直以为朕是嫡出的少爷,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个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爱的光,”皇帝冷笑起来,“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岁就从军,跟着太/祖武皇帝征讨。却没人想过,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称帝,我也是侯府的孙少爷,生来就是落地的富贵,根本没必要刀光剑雨里去挣前程!”
没等太子细思清楚,就听到皇帝轻飘飘地补了句:“还不是那个女人,怕朕挡了她亲生儿子的富贵,百般设计把我逼去了辽东,逼去了那个修罗场。”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在怀来经历的事情,可怕吗?那算什么!你可曾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惊恐地发现方圆十里地,只有自己一个活物?朕只能凭着太阳的位置断定方向,一步一步拖着伤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过那二十里地回到营帐。朕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
“十五岁,到祖父南面称帝时,朕身上已经满是疤痕,其中有三条都是为太/祖挡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传位给最不成器的父亲,我却知道,他传位给父亲,是因为我,”皇帝一哂,“那个女人,居然又活动了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让父亲册立十三弟为太子。笑话!朕是好色,朕是嗜杀,但朕知道怎么平天下,知道怎么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个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坐了这把龙椅,辽东那帮不安分的鞑子随时都会如前朝一般兵临城下!”
“父亲果然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想改立东宫,呵——”皇帝目光一凛,“朕没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脊后生寒,顿时挪开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道:“朕二十岁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没杀那个女人,让她做了太后。立国之初,辽东并不太平,朕南征北战,故意让膝下空悬,登基十年未立东宫。朕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死心。朕由着她上蹿下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疼爱的亲子被朕养废。哈哈,朕由着那个女人从希望到绝望,让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变成这样,朕,一直都是这样,”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儿,朕也很遗憾,遗憾没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亲缘浅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见多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养大一头狼。朕不知道,朕的选择,是对是错。朕长生梦碎,身后事也和朕没什么关系了,就这样,你动手吧!若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去问王总管,下手要干净,莫要让外朝生了疑!”
语毕,他合上了眼,仿佛引颈就戮一般,等着儿子的决定。
却听到“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窗,干净清冷的空气自外间涌入,将室内的沉闷郁气置换了个干净。
皇帝困惑地睁开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张酷肖自己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悯然。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岂不识利弊,固守光明心
一阵甜暖的香气钻进了呼吸的孔窍,长驱直入地进入肺腑,一路横冲直撞,最后恶狠狠地攥紧了空落落的胃。
冯素贞就在这种痛苦中醒了过来。
待熟悉了明亮的光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天香匆忙奔过来的身影。她眼前一花,看到了那小脸上的倦意和泪汪汪的双眸。
冯素贞微微一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脸颊,这才发现周身乏力,根本抬不起来。她心里一沉,提息运气,发现丹田之处空空荡荡。
她立时明白了什么,惘然地轻叹了声。
天香忙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满眼痛惜,却是一言不发。
冯素贞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不觉笑道:“没出息,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天香不说话,只是抿着唇,泪水滑落,沾湿了冯素贞的手掌。
冯素贞心下一突:“难道皇上他?”
天香连忙摇头,眼泪越流越多。
冯素贞更加茫然:“何事让你如此伤心?”不知是不是被天香所感染,她也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莫非我从此后就是个废人了……”
天香终于开口道:“不……不是。”声音含混,似乎嘴里还含着什么东西,这一张嘴,就看到丝丝白雾冒了出来。
天香脸上一红,忙跑到一边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委屈道:“烫死我了……”
冯素贞醒得不早不晚,正是传膳的正午时分。天香饿了一宿,才捧起昨日不曾喝上的腊八粥,就冷不丁在余光里看到那边睁了眼,一个不防,一口滚烫的热粥就堵在了喉咙口,烫得口不能言。
冯素贞哑然失笑,弱声道:“……公主,我饿了。”
宫人送了粥菜进来,天香将冯素贞扶起,捧着碗喂她用饭。
冯素贞感慨万千:“前几日还是我在喂你呢,风水轮流转啊……”
天香眼窝又热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有伤?若是知道你受了内伤,我不会这么由着你如此辛苦!”
冯素贞苦笑:“当时那种情形,哪里来得及说什么?”
天香数落道:“那你也不应该如此勉强自己……”
冯素贞认真道:“我只知道,他是你父亲,是你的亲人。事关他的性命,你都慌成了那样子,我哪里顾得上想自己?”
“你这——”天香语塞了半晌,只能嗔道,“你这个呆子……”
冯素贞一板一眼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呆子?”
天香一呆:“你——”
冯素贞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如今我没了功夫,我这‘有用的’成了‘没用的’,你怕是不喜欢我了吧?”
天香忙忙道:“瞎说什么!不管有没有武功,你都是我的‘有用的’,你都是我喜欢的冯素贞!”
冯素贞笑了笑,吃力地握住天香的手:“所以,你还是喜欢我这呆子的。”
“咳——”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一个人跨进房来——王总管严肃的神色里带着些许尴尬:“老奴方才听宫人说,冯姑娘醒了……”
“大伴怎么来了?”天香讶然问道。
王总管装作对二人交握住的手视而不见,目不斜视道:“公主殿下,太子在书房请您过去。”
天香怪道:“老哥叫我做什么?他自己怎么不过来?”
王总管讪笑道:“好像是礼部又送了一批闺秀的花名册来,太子想叫您过去看看。”
天香诧异:“父皇醒了吗?太子老哥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思看花名册?”
王总管解释道:“皇上早晨醒过,现在又睡下了。公主,太子过了年就二十一了,皇上之前吩咐过此事务必要在月半的常朝前定下来。今日已是腊月初九,没几日了。此事原是应该交给菊妃的,可是她现在——”
天香昨日便知晓菊妃落发的事,一时也明白过来。
她有些犹豫地朝着冯素贞看了一眼。
冯素贞会意道:“去吧,我这边没事的。”
天香却是又拖沓了会儿,将剩下的粥尽喂冯素贞吃了,又唯恐思虑不周地关切了一番,这才在王总管三请四催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太子的书房里头显得很是凌乱,一半堆着奏折邸抄等字纸,一半堆着工具木料——万幸没有堆着火药。
天香进去时,太子正在案上撑着头小憩。她静悄悄地绕步到了近前,看到太子的胳膊肘下压着一本图册,另一边还有高高的一摞。
她随手拣起一本,打开草草一翻,顿时捂住了额——这些画工怕是每家都收了银子,才能画出这等千人一面的效果来。
她又翻了其他几本,不禁回忆起自己前生见过的已为人妇的诸位世家小姐的模样。
回忆来回忆去,却是前世的皇后嫂嫂最为顺眼……只可惜,自己的老哥心有挂碍,不曾好生待她,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女人,让她在复杂纷扰的后宫里头左支右绌,拖垮了身子。
她不禁叹了口气。
旁边的太子身子一歪,醒觉过来:“嗯?天香,你来了啊……”
天香心疼道:“老哥昨夜可睡过?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太子起身灌了杯凉茶:“不碍事,不碍事,我昨夜睡过的——这些花名册你都看过了?”
天香瘪瘪嘴:“这些册子把各家的闺秀一个个画得都跟杨玉环似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太子笑道:“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来。最多就是让你看看家世和年龄,若要看长相,还是得召见入宫才是。”
天香意味深长道:“哥哥,梅竹姑娘已经入了冯家的籍,如今是冯家次女的身份。”
“哦……”太子应了声,“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和我说过的,就是那冯姝真小姐吧……很好,很好,那样她就有个好出身了……”
太子波澜不惊,天香心里不确定起来:“哥哥,我记得,当初你与她感情很好。”莫不是因着自己将太子老哥带走,反而断了他二人的因缘?
太子扬起年轻的脸,露出了几分青涩的赧然:“是的,那时候,我很喜欢她,我也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天香困惑:“那你现在——”
“天香,我现在是太子,未来,却是皇帝,”太子敛容正色道,“是背负了很多责任的皇帝。但梅竹,她的心很小,小得只看得到我,却看不到我身上的冠冕袍服。”
他斟酌着词句,缓声道:“也许,我娶了她,我们会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是,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