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贞埋头不语。
天香知道,时隔这么久才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冯素贞,此时定然是觉得如赤子般羞耻。她不再打趣,起身离开,退开几步,端详着那梳着妇人头的冯素贞。
冯素贞感受到她打量的视线,不由得起了身,缓缓抬起头来,和她对望。
单世文是会买衣裳的,她所记得的尺码也是没错。
那身子依旧是平日看惯了的挺拔身子,只是在这纤腰窄裉的月华长裙的勾描之下,往日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曼妙身形显了出来。罩衣轻纱虽是极尽遮掩,但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仍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眼帘。
若言山根直,腰似曲流弯。若说眉峰聚,胸中有绵峦。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顺眼极了。
冯素贞收起了平素昂首阔步的英伟之气,敛气宁神亭亭玉立。她平和的面容静若渊潭,自带了一分清冷气质,纵然天香看得挪不开眼,那眼前,仍是一幅缥缈而遥远的画。
实在是太过遥远。
就好像她记忆中已隔了漫长一生的妙州初见,那自画舫凌虚御空而来的白衣倩影。
就好像前生浪迹江湖时每每听闻探子回报,脑海中勾勒的雍容深宅妇人模样。
这两个形象曾在前生的后十年里反复交替入梦,而如今,它们终于嵌合在一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却仍是远远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天香眸光倏然幽沉,屏了口气,朝着那人走去,双臂舒张,圈住了那个真实温热的身躯,两身贴近,螓首伏肩,喃喃念道:“这才是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冯素贞啊……”
宛若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冯素贞沉静的面容漾开了波澜:“公主,你……”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挣了挣。
“不要动,我身上有伤。”天香出言打断,冯素贞立时板住了身体不敢再动,方才漏跳的心此刻狂乱跳动起来。
天香仍是将脸埋着,闷声问道:“冯素贞,这一年来,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你过得开心吗?”
冯素贞磕磕绊绊道:“开、开心。”
天香停了片刻,又道:“冯素贞,若是有一件事,能让我开心,你愿不愿意做?”
那胸腔里的一团血肉跃动如擂鼓,冯素贞拼命压着,才堪堪控制住了胸口的起伏,强自镇定道:“什么事?”
天香低声道:“陪着我。”
冯素贞一顿,道:“我现在不就是陪着你吗?”
天香仰起头:“冯素贞,我要的不是这一年,不是这一阵子。我想要的,是一辈子。今生今世,你都陪在我身边可好?”
这轻轻的一句问话有若火星入油。瞬时间,冯素贞只觉得头皮一麻,胸口中有千言万语试图奔涌而出。她生生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公主,你的意思是……你是说……”
天香伸出手指点住了她的唇:“——不,不要说出来。”
冯素贞愣了:“为什么……为什么?”胸中的火焰倏然凝固,她眼中失了神。
见状,天香缓声道:“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慌。我并非是盼着你给我个什么答复,也不想你因为我是公主而委委屈屈地答应我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在意你,我的这份心意应该告诉你。”
冯素贞的眼神活了过来,心头疑云更重,不禁又问道:“为什么?”她心焦如焚,却只能笨拙地重复问话。
天香认真地与她对视,伸手摩挲着她如脂玉一般的面颊:“因为,我想让你知晓,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你是有人牵挂、有人在意的。你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无需为了什么人的家业隐藏了自己的愿望、亏空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必为了哪家哪姓的传宗接代而拼尽了性命。”
她自嘲地一笑:“冯素贞,我想让你知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她不在乎你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妻子,是谁的母亲。”她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面前的人看了一遍——“在她的眼里,你就是你,你是冯素贞,你是一个女人。”
她贪恋地端详着冯素贞的眉眼:“你有才华,有抱负,有惊艳绝世的容貌。但是,也有无能为力,你只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暗暗想着,若是哪天,你的优秀成了你的包袱,你因不足而自责的时候,能够想起,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她牵挂你,在意你。”
天香这话说得太长,以致有几分气喘,冯素贞忙扶着她到床边坐下,起身想去给她端杯水来。天香按住了她,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因为知晓我的心意,而乐天自信,爱惜自己,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在乎你。”
冯素贞坐在一旁,竟默然无言。
她的心里早已翻起了惊天巨浪,以致于本欲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半点也吐不出来了。
天香这一席话中所倾吐出来的感情,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沉。
她听懂了,天香喜欢她,喜欢的本就是身为女人的她,喜欢到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答复,只愿她能知晓。
天香是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这一番情真意切百千言,却决口不提一个——“喜欢”。
这是怎样的卑微和克制啊……
冯素贞心头酸涩,握住了天香的手心,发现那柔软的小手已被涔涔冷汗浸透。
怜惜之情脉脉涌了上来,冯素贞轻颤着说道:“天香,我没想到,你对我竟怀着如此深情……”
天香抬起头,认真聆听。
室内倏然一静,就连院子里有人踏雪的咯吱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素贞继续道:“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门外忽然响起了桃儿的声音——“公主、驸马,宫里头来人了。”
两人一怔,天香醒过神来,心里骂了一句,将犹然愣着的冯素贞推到了屏风后面,自己整理了下情绪,面色不虞地拔闩打开了房门。
桃儿右手里牵着裹成了一团儿毛球的小花儿——身上还带着些雪,手里也托着个雪球,显见的是刚玩了雪过来,她咯咯笑道:“公主小姐姐,你快点好呀,打雪仗可好玩啦!”
天香目光转柔,轻轻摸了摸小花儿毛茸茸的兔皮帽子:“好,等我好了就陪你玩。”
她目光移动,定在了一个有些面善的小太监身上,冷声问道:“什么事?”
那小太监没想到天香竟然会亲自来开门,忙跪下行礼道:“小人是司礼监的顾全,替陛下来传口信儿。东方小侯爷将于明日正午抵达皇城献俘,皇上将设宴为小侯爷接风洗尘,因而特来相邀!”
“不去!”天香微微有些着恼,“本公主还养着伤呢,哪有力气去接那家伙!皇亲国戚那么多,少了我一个也算不了什么!”
那顾全有些慌乱道:“公主有伤在身,不去也是应该。那小人便回去禀过皇上,公主不来,驸马来……”
天香气得伤口疼:“欸,你这人怎么脑子这么不灵光!我都不去了,驸马又怎么会去?你回去回禀了,就说驸马忙着照顾我,也不去!”
顾全连连点头:“是是是,公主不来,驸马也不来!”
天香嗯了声,便要关门,桃儿忙道:“公主,你和驸马从上午就掩着门,在里头大半天了,午饭也没吃,可要用膳?”
顾全本是要爬起来,闻言不小心又摔了回去——大白天的……这公主不是有伤在身吗?
天香脸色一红,哑了片刻道:“那就送些吃食进来吧。”
桃儿欢快地应了一声,扭头就走,把小花儿和顾全都撂在了原地。
小花儿茫然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欸,原来好看的小姐姐在这里!”她摇摇摆摆地翻过门槛,兴冲冲地朝房里跑了进去。
天香一愣,想扭头去追,又想起这儿有个顾全,便回来丢下句:“你自行回宫吧!”而后“砰”地砸上了房门。
顾全差点被扇过来的门砸了鼻子,他呆了片刻爬起身,揉了揉摔痛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了。
天香追到屏风后面,正瞧见冯素贞蹲着身子,朝着小花儿做出了噤声的动作,而小花儿也煞有介事地将手指比在唇边,郑重地点了点头。
冯素贞将小花儿手里的雪球拈走,用干净的帕子帮她拭净了手掌,笑眯眯地问起了她打雪仗的情形。小花儿的小脸绽成了一朵花儿,叽叽喳喳地和她讲了起来。冯素贞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在手里折叠着那手帕。
看到眼前的情形,天香忍不住一时恍惚——
前世的冯素贞,怕也是如此,梳着妇人头,温言细语地倾听李襄说话的吧。
不多时,午膳送了过来。
因着天香的伤,膳房并未准备太多,只是些简单的清粥小菜,最复杂的也不过就是道蟹黄豆腐。
天香一边冷着脸看着侍人们摆膳,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屏风后的一大一小彼此做着噤声的手势,用眼神交流。
冯素贞是怎么收买了这孩子的?天香想了又想,只好把它归为天赋异禀。
小花儿是吃过了饭的,因而两个大人用饭时,她自己在一旁摆弄起了冯素贞用手帕叠的花。
天香盛了一勺子豆腐佐粥:“厉害,我只能折出个耗子来。”
冯素贞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我和你说过,我以前在家中,闭门不出,闲极无聊……这才有工夫去琢磨这些玩意儿。”
“那也不错……”
被如此一打岔,两人都有点找不回之前的情绪,何况小花儿在此,二人也不好直白对话。
想起那打岔的顾全带来的消息,天香不由得有些闷气:“还真是快,一转眼,东方胜明天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