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会是这个样子，幸弥？”
幸弥无法回答他。即使他曾经知道，现在换了大半个头骨的他，也不会想起了。
但是，幸弥歪着头，从凌乱的额发下方，去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为了幸福。”
“不是只有……一个人，幸……只要……”
神是什么模样，没人知道。
怪物是什么样，爱伦·坡却已经看见。
他们深深地嫉妒着无爱无恨的神明，即使倾尽所有，也要将祂拉下神坛。带到人间。
“你离人类太近了。”
“那不是……很好吗？”
要靠近人类。要成为天光。要庇护……
“代价是你将就此陨落，永远爬不回属于你的神坛。”
给神无与伦比的人心，告诉祂属于人类的痛苦和喜悦，让祂产生自诞生起最强烈的愿望——
“一种过于持久、过于专注、过于直接的凝视，可能使金星也从夜空黯然消失。”*
他不知道幸弥能否理解自己的话，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此时此刻，他距离疯狂仅有几步之遥。
他慢慢剥出一颗糖果，塞进嘴里，将糖纸折成的鸟放在幸弥的手心，投射过去的目光，阴郁而浪漫：“不要相信人类。相信你自己就够了。”
幸弥低下头，手心里的却不是糖纸折好的鸟，而是一块红色的菱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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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莫格街
第三十六章 巴别塔（六）
这块宝石显然牵动了横崎幸弥的潜意识，与他们完全无关的某个片段，在他们面前倏然闪过。
“幸弥君，异能力是很特殊的存在。它根植于人的灵魂，可以说，它是灵魂的外在表现。”
“将异能力嫁接到你身上，就仿佛要将灵魂杂糅在一起，当然，也有更容易一些的方式。涩泽君的龙彦之间，可以将属于异能力的那片灵魂切割下来……”
“你明白应该怎么做吧？”
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少年抱着一颗头骨，迟缓地点着头。
“头，”他艰涩地吐着单词，想了想又说，“涩泽，是谁？”
虽然有了疑问，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并不在乎，但他切实地问出口了。
“是一位真正的好心人，”孱弱的青年微笑着，将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那颗头颅上，“他自愿献出了他的生命，只为了看见那抹光辉，你能明白吧。”
“光辉。”幸弥仰起头，看向棚顶明亮的灯管，又看向青年。
“不是这种哦，”青年清浅地叹息着，话锋一转，“你迟早会见到的。当然，不是现在。”
“那时的场景，会相当有趣吧。”
“费奥多尔……”
这个听来切齿拊心的声音显然不是出自横崎幸弥，回忆受惊似的摇晃起来，更多破碎不成样的片段快速在他们面前闪现，犹如被击碎的钻石，每一片都折射出不同的场景。
拼命战斗的奇特人形生命，绑满刀片鲜血淋漓的手臂，交织在一起犹如雪片般散落的刀光。倒塌的钟塔，残破的白鲸，有人想要逆转时间……但他的机器已然失效。人们在逃跑，更多的却是浑浑噩噩，四处跪倒的人，他们的精神似乎已经彻底错乱，只知道双手合十，祈求神明的庇护垂怜。
红发的男人抱着怀中已经连哭泣都难以发出的幼童，抬头看向高耸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大楼，轻轻叹了口气：“我又忘记……变回五秒了。”
下一秒，楼宇坍塌，烟尘四起，一截章鱼触手般的躯体横贯过整个画面，于是连孩童奄奄一息的哭喊也停止了。
“谷崎社长！这里需要掩护！”
“哥哥！这里是港口黑手党，不要如此无礼！”
“钟塔拥有最完备的研究资料，我方……”
“人类，很有趣吧。”
“我不明白。”
“既然我是怪物……既然我是怪物，为什么还要给我人心！！”
“很奇怪呢，幸弥君。很多国家已经覆灭了，但只有这个国家……不，这座城市是特殊的。你说这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真可惜啊，没有见到那位港黑的……”
“幸弥君，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知道‘书’吗？”
像是有一把低音提琴，拉出了最沉最重的颤音，随着那个单词吐出，万花筒般纷乱旋转的画面倏然静止，停滞在鲜血化作的汪洋之中。
停留在了一只金色的眼瞳中。
“幸——弥——君——”
“你在哭什么呢？”
眼睛眨了眨，露出了被利器划过的眼皮。
“还是说，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眼睛的主人后退了几步，语气里明明满是失望，眼中却仍然盈着笑意：“给我看吧。费佳即使死亡，也要献上的剧目，究竟是什么？”
一片肃静中，逐渐响起了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从前，有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有一天，他捡到了一本书。
那本书看起来十分普通，落在地上也毫不起眼，往来行人如织，没有一个注意到它，看都不看上一眼。但这个孩子却捡起了它，原本抱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接触的那一刹，就完全无所谓了。
他看到了无数个“他”存在的世界，他看着那些自己，从一无所有，到拥有老师，拥有下属，拥有搭档，拥有可以理解他的朋友……
然后接着一无所有。
即使他背叛老师，踢开搭档，甚至直接拥有组织，他的朋友还是会离他而去。即使从不相识，也未曾足够。
这让他反复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他的人生是被诅咒的。
越想获得，便越快失去。但如果只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至少有人获得了幸福，哪怕那个人与自己无关。
他甚至开始习惯太宰治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灰暗毁灭。
明明都是异能力者，他的异能却让他被排除在“异能”之外。
明明拥有书，却无法写下任何事。
既普通又不普通，既是同类又是异类，没有人是他的同党。
但是……
“……你是，拥有自我吗？”
在他能观测到的平行世界里，从没有一本书被猜测拥有意识，这完全不合常理，无法说通。但他就是能感受到，直觉，第六感，冥冥之中的什么声音，每次翻开书都像掉进一次兔子洞，他在无边的宇宙间行走，有一只兔子跟在他身后。
好奇，纯粹，只是看着他，像婴儿一样单纯平静，像野兽一样冷漠无言。
但是……
一旦被两个以上的存在得知书消息，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他观测到许多无意间崩毁的世界，原因大同小异，死亡千篇一律。
这个崭新的生命，万中无一的存在，要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自此消失吗？
……他可是个自私的人。
在他想出对策之前……
拥有着无数个眼球的巨大存在看向了这里。
这个世界曾经是有“神”的。与其说是传统意义上会喜怒哀乐的神灵，不如说祂们只是一团混沌的意识，一些模糊想法的聚合体，甚至很难说祂是一名，还是无数。其中的一部分，被口口相传，代代模糊，只留下了无数个似真非假的称呼。
这样的神明，他们唯一算得上有价值的遗产，就是“书”。想要延续下去，想要继续生存，这样迷茫而不甘的心情，驱动着书页翻转，不断闪现。但它总是空白的，即使因强烈的愿望显现于世，它也并不清楚愿望的真正内容。
它弱小而空白。它是一件异能物品，而异能，或者说人类，存在的时间甚至不算多长。
没有人能抵抗那些怪物，书不可以，他不可以，这个腐朽堕落的世界也做不到。
除非……
除非书自己，诞生了强烈的，关于生的愿望，它可以像人类那样逃走，抛弃这个易碎的无能世界，寻找新的，安全的世界落脚。
它可以做个人类。有异能也好，没有也无所谓。也许会有新的太宰治碰到它，也许不会。说不定会碰到新的“书”化作的意识，碰不到也无所谓。
他将仅存的温柔，给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最后的朋友。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书没有抛弃这个世界。
它保护了这里。
甚至同样保护了他。
千算万算，也总是算漏人心。
“费奥多尔……”
河水荡漾开连绵的波纹，似乎有天光映入水底，眨眼看去，又幻化成了波澜不惊的梦。
“看起来就像个怪物。”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不可忽视的虚弱与感慨。
幸弥又眨了眨眼。河水消失了，他漂浮在充盈着蓝绿色液体的罐子里，无声地注视外面。
“你好，幸弥君，”随着脚步声接近，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他穿着雪白的大衣，戴着雪白的帽子，蜿蜒的黑发像是永远无法化开的冻土悬崖。
他像一捧极寒之地降落的雪，将所有被他凝视的人冻伤。
“接下来由我担当你的保护者，请多多指教了，幸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