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出来,带着少见的痛苦:“我知道你极具政治敏锐力,但这是死亡……面对死亡,你能不能别表现得这么冷静?”
吕忒斯王后语气不屑:“真有意思,你会对即将上战场的士兵说‘别表现得这么冷静’?”
不,不会。吕忒斯王后再次说服了乌纳,于是茫然又不安的雅辛托斯便听见父亲大步走到门前,吱呀一声打开门,接着不知说了些什么,将他牵进门去。
他像从前一样,坐到吕忒斯王后床边,像做着某种荒诞的噩梦,听母亲用“晚饭吃什么”的语气,简单说了一下“我快死了,我会在死前喝下毒酒”的安排,接着被吕忒斯王后捏了一下胖嘟嘟的肚子。
这位女性终于显露出一丝柔软,轻轻叹息一声,随后眼神又重新变得坚毅、毫无犹豫,她将雅辛托斯掰坐正:“雏鹰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的羽翼的。今天就是个好日子。我要你对我许诺:绝不会因为我的死去而落泪,我要你为我骄傲。我要你为斯巴达的未来而战,要么引领斯巴达走向荣光,要么死在战场上。”
她摸了一下雅辛托斯的脸:“然后我们会在哈迪斯的冥府相见,你会是我的荣耀。”
那天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往后几天,直到吕忒斯王后下葬,太阳仍旧按时东升西落,温暖地拥抱斯巴达平原。
但雅辛托斯知道,不会再有人为他准备恰到好处的美味,也不会再有柔软温暖的拥抱。
他谨遵对母亲的许诺,没有因为她落一滴眼泪,直至今日,偶尔他在回首这些往事时,还会玩笑似的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落过泪?
毕竟,如果连母亲去世都无法让他哭泣,那还有什么好值得他落泪的呢?
雅辛托斯说着这些回忆,脸上仍旧是浅淡的笑,即便眼中不含真实的笑意,但也没有眼泪,他随意地扭回头:“……兄长,我正准备做个总结。”
但你好像有点把气氛搞得太沉重了,他用眼神传达谴责。
“……”奥斯抬臂,带起红披风的一角,手臂挡住眼泪,“我没……”
声音有点抖,于是看似古板实则感情纤细的奥斯将军吞回后续的话。
雅辛托斯:“……”
所以之前在阿卡迪亚林区,你是真的差点哭是吧?
说实话,当时他真以为兄长是杀红了眼,或者眼里进了沙子。
奥斯用力地用手臂擦了一下眼睛,通红着双眼放下手:“你……”他的声音还是有点抖,于是他顿了一会,才又开口,“我很抱歉,当时王后去世,我征战在外,收到消息以后,我竟然愚蠢到认为回到这个家的理由没有了……”
奥斯将军再次哽咽失声。
雅辛托斯:“……”
他缓缓挪到阿卡身边,压低声音耳语:“我就是想做个总结,表示我之所以为克列欧刻碑文,是因为我母亲也相当于服毒自尽,我不希望我母亲因为自尽而永远徘徊在冥河岸边……除了洋葱,你有没有什么止泪小妙招?”
阿卡:“……”
他想说,你们母子的性格真奇怪,但想想乌纳陛下的性格也没正常到哪去,相比较之下,奥斯将军在这个家里简直正常得格格不入。
奥斯粗鲁地擦了一下眼泪,只觉得胸腔涌动着赤诚的保护欲,护弟之心一片滚烫,他深吸一口气:“虽然这句话已经晚了,我本该在王后去世那天,向她承诺,但我向你保证,雅辛,未来的每一刻,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直到生命尽头。”
奥斯抬起眼眸,凶狠地瞪向阿卡:“所以,这家伙准备什么时候滚……离开去建分会?我记得之前说过,分会是不是要建在斯巴达城邦外?”
阿卡:“……”
算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
第五十七章
一场内战结束,斯巴达城邦百废待兴。
原本的两大王族只剩下亚基亚德家族,元老院也多出了八名空位,即便如此,硕果仅存的元老们仍旧对雅辛托斯继位之事争执不休,大有不拎出另一位国王凑齐一对就不罢休的架势。
对此,雅辛托斯颇具有同理心地表示,可以理解。
毕竟这段时间趁着代掌王权,他已经在逐渐推行新政,这些元老没蹦起来举刀砍他,都是因为他们的手脚还没回复行动能力。
“城邦里的人手够不够用?能不能拨出一小队人执行潜伏任务?”雅辛托斯坐在议事厅里,一边笔不停歇地批改公文,一边询问父亲的近卫,“斯巴达的医者对元老们……和我父亲的伤束手无策,我需要有一支小队潜入阿尔戈斯,去医神圣殿物色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医者。”
近卫板正的脸顿时扭曲了一下,显然对此保有强烈的意见。
阿尔戈斯虽然是斯巴达的邻居,但两者之间的关系相当恶劣。这位恶邻极具野心,奥斯将军最近的一次对外作战,就是帮友邦阿卡迪亚击退来自阿尔戈斯的侵略军。
总之,这位邻居凭借远近闻名的铸造技术,一向行事蛮横,城邦内军事色彩也挺浓厚,就算不谈旧日仇怨,潜入任务也势必不会轻松。
雅辛托斯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到近卫此时的表情,但他只是淡定地催促:“搞快点,说不定还能在几位元老阁下入土前找到治愈他们的希望。”
“嘿!”坐在旁边椅子上,对雅辛托斯下的每一个命令都加以激烈批驳的元老们满脸震惊,“殿下!”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乌纳陛下,颇有种告家长的架势:“陛下!”
乌纳陛下平静地躺在担架上,眼睛都没睁一下:“别指望我,我随时可能再昏过去,能来这里露个脸已经很给面子。”
这位陛下在床上装了几天昏迷,就浑身难受得躺不下去,偷偷起身试图自己检查伤口时,恰好被前来换药的医者撞见。
医者当即大喜地将乌纳陛下恢复清醒的消息传了出去,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抹消乌纳陛下摸鱼的决心。
隔天这位陛下就在前来邀请他去议事厅的催促下,泰然自若地支使自己的近卫找来担架,抬着他上议事厅,将“我是重伤员,别烦我”的态度摆得相当明确。
他显然对被众人围观自己躺在担架上的模样毫无心理负担,躺得相当坦然。
元老们不知真假,生怕乌纳陛下真厥过去。
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岂不是无法以“乌纳尚还在位”的借口,拖延雅辛托斯继位?
元老们只好放弃地转回脸,继续对雅辛托斯发起猛烈抨击:“殿下!你下的命令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众所周知阿尔戈斯和我们斯巴达有世仇,这支派出去的小队如果沦陷在阿尔戈斯,无疑将掀起新一轮的纷争。很感谢您为我们着想,但现在的斯巴达最不需要的就是新的战——”
“那就叫你们孙子别有事没事跑我这儿哭丧。”雅辛托斯撑着下巴,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打了个哈欠,“还有,我劝诸位省点力气,这段时间下的政令有哪条是你们抗议最后成功的?为什么不省去中间这些不愉快的过程,直接跳到最后的达成共识?”
他是发自真心地提议,毕竟自战争结束,他已经被公务牢牢绑在议事厅,连轴转了大半个月天,打得最长的盹也就是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会。
这段时间,推行起来的新令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七八条。
每一项都是一个模糊的大方向,要想真正落实,还需要逐一一点点充实细节。
唯一算是比较简单的,可能就是将包括欧里庞提德在内,所有掀起内战的战犯家产、田地收公,由城邦出面,划拨给那些因为被吞并土地,而失去经济来源的人。
比较复杂一点的新政令,就涉及到斯巴达的传统制度。
雅辛托斯特地找来算是“戴罪之身”的小铁列欧等人做说客,经过相当焦头烂额的一番抗争后,终于在公民大会上通过这个在斯巴达历史上堪称天翻地覆的提案:
全体黑劳士成为自由民,和边民一样,都是享有平等公民权的斯巴达子民。
提案通过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互相看着对方仿佛在问“开什么玩笑??你为什么会同意??”
结束会议后,人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梦游一般离开的,浑浑噩噩向家的方向走了好一截路,才猛然反应过来,爆发出质问:
“我指望着雅辛托斯殿下‘允许通婚’的政令落实,才支持这项提案,你是为了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雅辛托斯殿下才下达的政令,允许斯巴达族人非战时从事商业、手工业,我才不要在这个政令没板上钉钉前,和雅辛托斯殿下对着干!”
“哦,那你们就更别看我了。雅辛托斯殿下说,之前在战斗中出借的所有盔甲武器,他都会捐给军营,供没有经济能力为自己准备装备的人使用。我的小儿子明年就到了接受训练的年纪,就算雅辛托斯殿下突然宣布太阳是头驴,天天围着斯巴达转,我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我就不用解释了?之前我家分到新的土地,还请你们在军营里吃了一顿烤野兔,谁都知道我不可能和雅辛托斯殿下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