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仄费洛斯便瞧见那位不可言明的存在抬起手,将指尖伸进那团金色线球中,揪出他的那枚西风神神格。
金色线球顿时缩水不少,抖动片刻,几根线头像机警的响尾蛇般竖起身体,对着被卡俄斯扯出来的西风神神格游弋,仿佛在审视其中是否有它们的猎物。
很快的,它们就确认了答案,毫不犹豫地转回头去,扎进线团,包裹住其中兀自挣扎的东西。
仄费洛斯在深渊中不断坠落,失去意识前冒出最后一个念头:
——那是什么?
…………
雅辛托斯居住的院落里。
空荡的后院突然涌出一团黑色的云状物,一条有力的长腿先跨出来,随后阿卡右手拖着震颤不定的金色线团,迈出混沌,左手则将剥离出来的西风神神格顺手塞进腰带。
他穿过厚实的石墙,悄然无声地走到雅辛托斯身边,目光在雅辛托斯熟睡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后垂下眼睑,将那团金色线团托至雅辛托斯胸膛前。
线团中包裹的东西霎时挣扎得更加厉害,然而金线却像是找到归宿一般,裹挟着那玩意儿一股脑扎进雅辛托斯的胸膛。
睡梦中,雅辛托斯轻蹙了一下眉头,并不知晓某人正伫立在他的床头,过了片刻才在屋外士兵发出的响动中抽回视线,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石墙,变回那片不引人注意的黑影。
雅辛托斯正在做一个梦,一个已经做了十几来遍,以至于熟悉的疲惫酸胀流入四肢百骸时,他只是无聊地干巴巴地砸了下嘴的梦。
他在黑暗中奔跑,不时回头,仿佛在张望身后追来的敌人,金色的光芒朦胧地映入眼底,却因为模糊的视野而看不清来源。
不知道是不是他无聊的态度刺激了梦境,雅辛托斯突然觉得胸口和眼睑一暖,随后梦境变得更清晰了些许,视线中浮现出更多的细节。
比如当他在奔跑中不断回头时,隐约从身后的黑暗中看到几道追来的影子。
再比如,当他低下头时,终于看到了金光的来源——一大团横亘在胸口前的金色光团,像隔着冬日湖面的冰封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具体形状,但视线再往旁边一扫,却看清腰间悬挂的一束花枝。
这肯定不是凡间的鲜花,因为它通体金黄,正在黑暗中发着黯淡的光。
或许是在追逐中遭受过碰撞,原本的花朵只剩下零星几片花瓣,萎靡不振地挂在花枝上,还留着压折过的褶皱和划痕。
雅辛托斯努力睁大双眼,想看得更清晰些,但下一瞬,火辣的疼痛就如同当初做预示梦时一般袭来。
“——呼!”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抬手捂住刺痛的眼眶。
不光是眼眶,胸口处也传来疼痛,心脏格外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他保持着这个惊醒的姿势僵硬了一会,那些疼痛的幻觉才像潮水一般褪去。
窗外,那道伪装的天衣无缝的影子悄悄支棱出一角,越过窗洞看向室内。
雅辛托斯用手掌抵着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下过速的心跳,无数的念头从脑海中划过,比如这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另一场预示梦?还是和金色的眼泪怎么来的有关?
他试图将零散的线索拼凑起来,但这场梦展示出来的内容实在过于短暂,只有那根金色的花枝形象格外清晰,印象深刻。
“殿下?你没事吧?”门外传来塔娜打着哈欠的询问。
虽然所有的黑劳士已经恢复自由身,但很大一部分人都在斯巴达卫城留了下来,因为他们几辈人都生长、扎根在斯巴达,让他们离开就如同离开自己的家乡一样。
根据新政令,他们可以像自由人一样,接受雇佣,获得薪酬,不再需要担心受到打骂或者伤害,甚至在卫城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屋。
塔娜等人就更不用说了,从头到尾就没想过离开院落的打算,即便这些年雅辛托斯支付给他们的酬劳已经足够他们换个地方,买下土地重新开始生活。
雅辛托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再次揉了下眼眶,才放下手。
他坐在床上思考了一阵,伸手裹上衣服,又把阿卡送的那条红披风裹上,才推开门走出去:“没事。”
小姑娘揉着困乏的眼睛,在冬日的气温中打哆嗦——她听到动静后来的急,连衣服都没穿好:“您要去哪啊?”
雅辛托斯搓了下手,迈进夜色:“去找阿卡——秉烛夜谈,你快回屋,别吹风。”
塔娜:“……?”
门外的寒风“呼”地一下拍在小姑娘脸上,瞬间把小姑娘的瞌睡打跑了。
塔娜木着一张被冻僵的笑脸:秉烛夜谈?
这大冬天的,大晚上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夜谈?
该不会是馋阿卡按摩的手艺了吧还说的那么好听?
后院,扒在墙上的黑影倏然一僵:“……”
耳听得前院响起牵马、上马的声音,急促的马蹄声很快沿着小径一路奔向远方,刚刚还满脸淡泊地将神明丢进深渊中的某不可名说存在迅速一蹬墙壁,开始与马竞速。
第六十章
斯巴达平原依旧安静如初。
几乎没人知道方才有神明陨落,也没人知道某位不可言说的大存在正紧张地与马赛跑。
只有被西风神扔在祭坛的那群大贵族,捂着脖子干咳着起身,不等他们从窒息濒死的余韵中缓过气来,便惊愕地发觉,方才被飓风摧毁的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初,只有西风神神像骤然裂开一条缝,自头顶开始,一路裂到底座,随后轰地一声,碎成齑粉。
“……”大贵族们霎时间安静下来。
他们倒是挺想理解成西风神得手,这是炸个神像玩玩,以示庆祝,但很明显这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在场的五六个人爬起身,迟疑地望了一会那堆粉尘,眼睁睁看着风一刮,仅剩的这点灰烬都随风四散,活像被人扬了骨灰。
原本意识到自己与虎谋皮的焦虑顿时转化为另一层惊恐——西风神亲自出手刺杀雅辛托斯居然失败了!
神像都给扬了这还得了?雅辛托斯一定是在私底下供奉了一个更加强大的神明!
这一瞬间,他们想了很多,从今年夏天开始屡屡传出神迹的阿波罗神殿,再到在节庆时亲自现身维护黑劳士的阿波罗……
“其实,”有人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的不甘愿,自我安慰道,“回过头来想想,现在这样也不错。新政令推行以后,黑劳士和边民确实没再引起动乱,内乱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往大了看,有利于斯巴达的发展,更何况雅辛托斯看来深受太阳神的眷顾,一位受神青睐的国王肯定能带领斯巴达走向昌盛。”
斯巴达昌盛了,他们的荷包也能鼓起来,而且现在根据新政令,斯巴达人也能在非战时从事商业、手工业……
“……唉。”
“散了散了。”
“我们得想好明天上议事厅的说辞,突然改变态度太明显。万一叫雅辛托斯看出来我们几个有问题,怂恿背后的太阳神搞我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开始自暴自弃起来,其中一人咕哝:“送他个顺水人情算了。他不是想让奥斯坐上另一个王位?坐呗,让他一个人做斯巴达的僭主和让他们兄弟两人一起继位能有多大区别?他们兄弟俩关系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真要说的话,我还觉得让奥斯坐上另一个王座,说不定还能牵制牵制雅辛托斯呢,也不知道雅辛托斯怎么想的,提出这种提议。”
他立即遭到众人唏嘘:“你是缩在家里多久没出门了?不知道现在奥斯和雅辛托斯关系好得令人发指?我都怀疑这也是亚基亚德家族演的一场戏。”
“哦,影响很大吗?”他木然地问,“奥斯继不继位完全不都在亚基亚德家族手里面?往好了想,人坐在高位上,总是会变的,万一哪天这对兄弟俩咬起来了呢?”
人活着总是要怀抱一点希望的。
“……有点道理。”
“我考虑考虑。”
“这个也不是不能操作……”
·
继位庆典开始前,爱琴海极为罕见地下起了大雪。
这本该是一场灾难,就连潜伏在雅典的探子都传来消息,表示雅典正在蒙受雪灾造成的巨大损失,但在斯巴达境内,却丝毫没有灾难的氛围。
斯巴达卫城内充斥了节庆的狂欢气氛,城外的人不断涌进卫城。
除了因为减少赋税而赚得荷包满满的原边民们,还有不少希洛人跨越泰格特斯山脉而来,市集中人头攒动,其中一处小广场上聚满了人,一位穿着厚实保暖衣裳的年轻男子正在大声说话:“……你们看我的打扮,可能猜不出我曾经是一个希洛人。”
一些新路过的人不明所以:“打扰一下,这是在干什么?”
“噢,这小伙子正在讲他家的故事,”挤在包围圈中的观众抽空回复,兴致勃勃道,“好像和雅辛托斯殿下有关。”
“?”这些路人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停住。
年轻人:“为了逃避被抓进卫城奴役的命运,我们一家人曾躲在老家美塞尼亚的山区里,从不踏出一步,借着山区陡峭险峻的地势、荒凉无人的环境苟且偷生,唯一的念想可能就是卫城中的小妹妹塔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