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佣兵们在船尾——也就是最靠近卡戎的地方坐下,等待亡魂们上船的当口,有人望向另一条河流。
那条河流的水雾腾腾的,倾泻间发出哀号的声音,谁都不会认错,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库特斯河,是由在地狱中服役的苦工们的眼泪汇聚成的。
然而此时,在这条人人避之不及的河边,却有一个人影站在浅滩边,弯着腰,将手伸进那哀号着的河水里摸索着什么。
“那是谁?在干什么?”雇佣兵扶着船沿坐起一点,望向那道人影。
卡戎清点了一下人数,用长杆抵着岸边,将船推入痛苦之河:“他?一个喝醉后就爱和人打赌的赌徒。”他瞥了下嘴,显然对于这人的行事作风不以为然,“他甚至在最近的一次醉酒后丢失了自己的武器。这是又喝多了吧?竟想在科库特斯河里找自己的老伙计?”
卡戎很快收回眼神,催促:“快开始,从‘他是世间的珍宝,金发比阳光更瑰丽,眼中藏着爱琴海’那段唱起。”
雇佣兵:“……”
这基本上就是从头开始了,就这么钟情于对美貌的描写吗?
他无语地拨弄了一下七弦琴的琴弦,还是张嘴唱起来,故事刚发展到阿波罗出场,自彼岸掠过两道黑色的身影。
死神和睡神诧异地在传来歌声的渡船上方停下:“卡——”
“嘘!”卡戎嘘了这对孪生兄弟一下,一边全凭本能划船,一边投入地听。
“‘……多么美好的林间小鹿!’
阿波罗为年轻的王储动情,
他的心像凡人一样剧烈搏动,
他想,
‘难道我坠入了爱河?’”
死神、睡神:“……”
公务算个什么东西,兄弟俩不约而同在船边落下,听得津津有味。
于是。
今天的冥王等了大半天的时间,才从死神兄弟手中接到来自三位判官的审判公文。
正大光明摸鱼的睡神还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殿下,您绝对想不到我们在冥河上遇到了什么。卡戎的船上多了一支乐队,有个诗人唱的赞美诗真是精彩极了,您想听听吗?说的是一个比美神还要美貌的——”
哈迪斯简单粗暴地打断:“滚。”
“……好吧,”睡神咂咂嘴,又规劝道,“您是不是该前往神殿接受供奉了?人间供奉您的神殿本来就少,而且大部分还是一年只祭祀一次。伊利斯的哈迪斯神殿正在举行祭祀,您知道,很快为神王宙斯献上的奥林匹克大赛将会在那里举行,如果您晚几天再去,很可能会碰上宙斯。如果您准备好了,我会让人预备好地狱马——”
哈迪斯:“不去。”
死神兄弟:“……”
很好。
不出门,对美人也没有任何兴趣。
活该他们冥府到现在还没有冥后。
第三十章
冥王乐不乐意出门,单不单身,对于人间的生活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行刑之后的第二天,雅辛托斯就回到了议事厅。
过程看起来相当顺利,但真正开始议政后,就会发现这种顺利仅仅是表面现象:“元老院一共三十名元老,去掉包含其中的两位国王,也还有二十八名元老。”
雅辛托斯刚结束一天的唇枪舌战,此时步伐懒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抬手拎了拎汗湿的衣领,动作优雅得就像在打理仪表,半点不像是贪图晚风带来的片刻凉爽:“这意味着一个政见提出来,至少有十几张嘴巴等着从正面侧面、明嘲暗讽地进行攻讦。”
雅辛托斯耸耸肩:“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貌合神离是双向的,我父亲对他们也没有那么掏心掏肺。”
他顿了顿,微偏过头:“说起来,阿卡,后面几天有没有时间?我父亲那边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阿卡:“?”
雅辛托斯停下脚步,转过身,特地挑了个避着人的角度,放低声音:“审讯的时候,我父亲争取到了一段和雇佣兵单独相处的时间,通过套话,大概推敲出了那伙雇佣兵的窝点位置。我父亲想私下里查这件事,免得打草惊蛇,所以想借你帮忙。”
阿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点完头后才想起另一个问题:“阿波罗怎么办?”
“看他自己。”雅辛托斯微笑着看向阿波罗:“是想蹲在被铁锁锁住的小黑屋,还是挂着铁链出门?”
金毛顿时炸毛:“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
“我又没指着你的鼻子,让你跪下求饶、出卖贞操保命吧?”雅辛托斯的微笑依旧和善,搓了把瞬间怂下来的金毛脑袋,“放心,在羞辱人格这方面,和你相比,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雅辛托斯没再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金毛,转回头继续和阿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白天在议事厅的事,脚下往回院落的方向走:“……相比之下,老铁达列的态度让我挺意外。我今天提出的几个偏向混血的政见,他居然都忍着没出声。要么是还心软于我们家的‘倍受重创’,要么是小铁达列确实履行了赌约,和他祖父聊了摩塔克斯的问题。我觉得两者兼而有之。”
他们的聊天并不连贯。
从议事厅到院落,沿途难免遇到巡逻的士兵和公民,他们的对话时常会被打断。
作为试炼的第一名,雅辛托斯获得的待遇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从前几乎把雅辛托斯当空气、能无视就无视的士兵们,隔着老远就会主动迈着正步整齐走来,向雅辛托斯肃然行礼。
那些丈夫仍在军营中服役的斯巴达女性们,即便站得很远,也会大声而不吝啬地说出赞美词,就差当场组织起来跳个舞来庆祝。
年纪还不够参加训练、个头才到雅辛托斯大腿的男孩们抓着木匕首,站在不远处,投来亮晶晶的眼神,小女孩们则蹦跳着给雅辛托斯送来她们编织的花冠,更大胆的甚至还报出自己的家庭情况,试图预约一下未来王后的位置。
雅辛托斯忍着笑,颇为恶趣味地欣赏了一会被动陷在女孩群中的阿卡神情木讷、脸色发青的样子,才宽宏大度地解围:“别想了,散一散,免得某些人被陌生人群包围,晕倒之后还要劳烦我背回去。”
“……”阿卡神色相当难看地瞥了雅辛托斯一眼,目光仿佛带着几分力度。
雅辛托斯若无其事地转过脸,继续逗小女孩们:“什么?接受你们的花冠还要有要求?等你长大后娶你?那算了,我已经有一顶花冠了……不不不,送我花冠的人没要求我必须得娶他,这才是最美妙的地方。”
他再次恶趣味地用言语隔空逗了阿卡一下,更恶劣的是这人还故意回头瞥了阿卡一眼,这回只看到阿卡的右耳和欣长结实的侧颈线条。
夕阳的余晖金红相间,叫人一时看不出阿卡的耳尖和脖颈有没有被逗红,还是被气到翻白眼,索性偏过头连看都不想看雅辛托斯。
雅辛托斯深知逗人不能逗过的道理,见好就收,站起身来将小女孩们哄回家长身边,离开的时候还听见这些母女们在絮语:
“殿下真好看……”
“好了,埃妮。我们该去市集取回新订做的大理石阿波罗神像了。神殿的祭司们才传下神谕,说阿波罗现身表示自己不喜欢华丽俗气的装饰,洁白的大理石更加圣洁。”
“真的吗?可是,佛基斯的德尔菲神谕者不才是阿波罗最眷顾的代言者吗?为什么这道神谕阿波罗选择让我们的神殿祭司传达,不是德尔菲的神谕者?”
“……相信祭司就对了。”
阿波罗:“……”
其实你们可以不用这么盲目轻信!
他将悲愤谴责的目光狠狠投向雅辛托斯,雅辛托斯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正低声和阿卡说话:“刚好再过几天,就是那个节庆……你出门帮我父亲办事,也好避一避。院落这里,我就叫大家不要出门,提前准备好需要的用品。”
“节庆?什么节庆?”阿波罗的悲愤眼神顿时变得亮晶晶。
雅辛托斯怜惜地搓了下金毛:“一个黑劳士绝对不会喜欢的节日。你不会想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的。”他顿了一下,看阿波罗仍然像个期待出门、疯狂甩尾巴的狗子一样看着自己,“……好吧。那这几天塔娜他们去采购的时候,允许你和他们一起出门。但先说好,我会给你挂上铁链,并且提前告诉塔娜他们允许涉足的地区仅限于市集,绝对远离任何神殿。”
“……”阿卡在一旁听着,微微皱了下眉头,那双黑瞳快速地瞥了雅辛托斯一眼,浓黑的睫毛便垂下,遮住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情绪突然有些低落。
雅辛托斯本来还想再告诫一下屡逃不爽的阿波罗,看到阿卡的情绪变化:“……?”这又是因为什么低落了,他猜测地道,“没有说让塔娜他们替代你的意思?相比较之下,我父亲那边的任务比这里重要多了,只有你我才相信有能力完成。”
“不是……”阿卡话说到一半,停顿下来,过了一会才接着道,“我没事。”
雅辛托斯仔细打量阿卡的神色,确实没法从对方那张冷淡的面孔上瞧出什么,只好沿着刚刚那个思路,又安抚了一句:“你早去早回,其实院子里还是挺离不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