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说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题。
用他一个人短暂的痛苦,换取那么多人的解脱,何乐而不为?
雅辛托斯微顿,脸上依旧挂着兴致昂扬的笑,拈着一串饱满的葡萄翻了个身,混不吝地拎着葡萄晃荡几下,岔开话题:“怎么净是些要剥皮的东西,你帮我剥。”
“??”卡俄斯的注意力被新产生的怒点成功吸引走,完全不晓得这话是怎么从雅辛托斯嘴里说出来的。
不对,被气得话都说不顺了。
是不晓得雅辛托斯怎么有脸这么理直气壮提要求的。
事实证明,如果需要,雅辛托斯的脸皮可以和意志一样坚固。见卡俄斯没答话,他手一松,趴在云层上唉声叹气,无耻程度堪比碰瓷的老头:“好饿啊。手酸。”
卡俄斯差点被气笑:“毒素不发作,你反倒娇气了?”
难怪人类有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雅辛托斯耳尖一动,拖着腮帮子撑起脸:“谁?我?不要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语带谴责,“你可以说我脸皮厚,但不能说我不要脸。”
“……”能说出这种话,已经很不要脸。
雅辛托斯还能更不要脸,故意捧着脸蛋恶意卖萌:“我这脸这么好看……”
他往前一凑,挨近云絮:“难道你能说不?”
“……”
“?怎么不吱声了?”雅辛托斯的爪子拍拍云絮,下一秒,就又被掀飞出去。
“做你的事。”剥好的葡萄包裹在一小团蓬松的云中,和着冷冰冰的呵斥砸过来,“别动手动脚,放老实点。”
·
大概是卡俄斯的言行不一鼓舞了雅辛托斯,接下来几天,这位小祖宗几乎是变着法儿地折腾,无辜的塔尔塔罗斯就遭了殃。
“……”塔尔塔罗斯木然地和再次造访神狱的卡俄斯对视,“他要什么?鸡……”
他有些难以将这个词说出口:“鸡腿?”
还表壳炸得酥脆酥脆的,外表包了蜂蜜和糖霜,最好到嘴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塔尔塔罗斯忍无可忍:“深渊里怎么能有……亡魂能吃到嘴的东西怎么可能冒着热气?”
“只是不能冒热气?”卡俄斯的注意点与众不同,“那就先满足前面的。热气你再想想办法。”
塔尔塔罗斯:“???”
我从出生活到现在,就没哪天跟这段时间一样无语过。
他恨不能抓着卡俄斯晃几下好唤醒对方: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你听听你刚刚说的话,活像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昏君。
卡俄斯倒不觉得。
事实上,他一直以来表现的比较近人情、礼貌克制并非本性。
本质上来说,他和大多数神明一样,并不是一个进退有度、会体谅人的个性,只是在理性上对这些社交规则有着基本的认知,清楚这件事应该怎么做才合乎规矩和常理。
当然,这些规矩常理其实并不能约束他,只是作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他很乐意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按照自己的造物编出的小规矩行事,就像玩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如果塔尔塔罗斯能抹除掉自己对父神的滤镜,大概就能发现,卡俄斯的礼貌、克制都浮于表面,非常有限。
就好比他在扫走祭品后,还记得彬彬有礼地跟塔尔塔罗斯道一声“辛苦”,却懒得想自己把祭品全带走,剩下那些神狱里的不肖子孙该怎么办,或者塔尔塔罗斯得怎么应付痛失祭品的众神。
我只遵守我乐意履行的规矩,我只做我想做的事,这大概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随心所欲。带着创世神俯视规则的高高在上和漫不经心。
毕竟这些规则、造物再怎么有趣,也无法达到能与他并肩、让他平等对待的水平,哪怕是塔尔塔罗斯。
在卡俄斯眼中,不论是宙斯还是塔尔塔罗斯,漫天神明、所有造物,都是他的后裔,不论在人前多风光,到他这里,都只是脾性不同、但都同样顽皮的孩童。
他可以随意配合一下小孩的游戏,要多认真?不可能。
但雅辛托斯不同。
雅辛托斯凭实力赢得了他的平等相待,这就足以将雅辛托斯与其他的一切存在划分开。
塔尔塔罗斯没忍住:“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没觉得那亡魂在蹬鼻子上脸?”
卡俄斯客观地评价:“从某种角度来讲,他确实每天都在蹬鼻子上脸。”
偶尔兴奋的时候,也确实在他头上舞。但他觉得,现在这样比从前那样几千年几万年的沉眠有趣多了,也比听耳边警铃长鸣愉快不知多少倍。
大约是人真的经不起念叨,卡俄斯心里才闪过这样的念头,耳畔就响起刺耳的长鸣。
他立时起身,神识归体,在金光微敛处找见某人时,这位能气死百十个医者都不在话下的病人正蜷缩在巢穴中。
雅辛托斯难得安静,卡俄斯本该觉得省心,但事实上没有哪次毒发他是省心的,毕竟耳边的警鸣声仍旧声嘶力竭:“该娇气的时候又不娇气了?”
他很难理解雅辛托斯的性格,平时没病没灾的时候惯能耍赖没脸没皮,偏偏真到生病,该娇气的时候,这人又缩在角落,牢牢关住蚌壳,不让任何一丝病痛泄露出踪影。
身下的云絮变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软,雅辛托斯感觉到自己干燥的唇正在被水滋润,他微微睁了下眼,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你知不知道,有人陪的时候,原本大不了的病痛也会变得难熬。”
所以在斯巴达,他病重时的确会受到最精心的医治,但也仅限于医治,保证他不会丢掉性命,但再进一步的照料,即便是吕忒斯王后也不曾给予过。
“又在瞎说什么歪理。”卡俄斯没好气的道,“你们人类父母不是都很爱自己的孩子?难道你的父母没照料过你?那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这就证明他们不爱你。”
“那倒不是,只是在我们斯巴达,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女孩也一样。”雅辛托斯停顿了一段时间,平复呼吸,“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怎么就不能抱怨了?卡俄斯要是有眉头,非得皱出九曲连环,谁生病的时候不虚弱,哪怕是幽冥的化身厄瑞玻斯和黑夜女神倪克斯,这两个初代神明在吵架时都知道装病等对方哄呢,怎么轮到人类身上,轮到雅辛托斯身上就不行了。
他想了再三,几番欲言又止,还是开口:“你可以。”
你可以抱怨,可以娇气,可以在生病的时候要求人陪,提出各种过分的、平时不会提出的要求,他想他愿意接受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第一百五十章
“……”雅辛托斯轻微地愣了一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近似于娇惯的话,令他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带过这个话题,但事实上,准备好的俏皮话到了嘴边就变成:“我想看星河。”
这其实一直都不是一句玩笑,或许他常常用玩笑的方式或者语气表达出来,但内里其实一直都挺认真的。
毕竟星河对于他来说,就凝缩着童年时那几个一去不返的夏夜,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未病重,他的兄长也没像后来那样一年到头都不回一次家,星空之下,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中庭,阿兰在寡言的兄长身边絮絮叨叨地自夸自己提议的把桌子搬出来吃饭有多好,以及下回能不能继续来蹭饭……
那是他的童年最完整的时候。
不知从何时起,就一去不复返,不再有了。
雅辛托斯突然有些分不清心中滋味,微微抬头轻拍一下身边的云絮:“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小时候我曾经因为换牙疼哭过?”
“……”卡俄斯还在想星河的事,闻声愣了一下,有些想象不出雅辛托斯哭是什么样子,“没有。”
这位毒素发作时,确实会叨叨一些又长又繁琐的故事,但往往都不是以自己为主角,有时甚至会刻意削减自己在故事里的存在感。
这让卡俄斯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雅辛托斯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出现在这些故事里,喀戎、赫拉克勒斯、珀耳塞福涅……谁都比他更有资格。
卡俄斯只能透过雅辛托斯的只言片语,模糊地窥见冰山一角,大概清楚似乎是命运的安排,让雅辛托斯死的不大光彩,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雅辛托斯才极少谈及自己的过往。
这种认知让卡俄斯再次产生了之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又无从倾诉,无可排遣,只能默默遵循本能,将托着雅辛托斯的那一团云絮变得软一点,再软一点。
雅辛托斯大概能感知到这种变化,于是原本脱口而出童年旧事后产生的迟疑顿时消散,苍白的唇不自觉地勾出几分微笑:“挺久之前的事了……”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
话匣子紧闭得越久,一旦打开,就有些关不上。
雅辛托斯大概跟卡俄斯讲了讲自己换牙的“趣闻”,又没忍住意犹未尽地回忆了些童年趣事,其实大多数都是他在未成熟时出糗的场面:“……但再出糗,可能也没有换牙那会儿出的糗大吧?据我母亲说,当时我一嗓子嚎出来,跟天塌了似的,给我拔牙的医者年纪很大,差点给惊得从板凳上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