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现在回想起来,格外清闲,美好得像个梦境。
可惜梦总是不长久的。
很快就有强盗劫掠了村庄,将他们作为奴隶发卖到市集去。他因为样貌出众,又身体虚弱,几经转手,最终高价转卖进雅典的一个大奴隶市集。
在那里,他头一次抓住除凿子、锤头以外的武器,仓皇逃脱后,溜上一位波斯商人的商船,最终在对方友善的帮助下,在波斯落脚,做起了自己的工匠生意。
他不善于使用武器,却很善于制造武器。
一次意外,让波斯的沙米斯皇帝见识了他做的小型弩.箭的威力,将他带入皇宫后,他又做出更多杀伤力巨大的器械,最终成为沙米斯皇帝的得力心腹。
波斯人对他很放心,从不认为他会背叛。
在沙米斯派去调查他身世的线人口中,他作为斯巴达的王储,被敌对家族屠尽满门,全民上下反对他,才让他不得不仓皇逃出斯巴达。
可事实呢?
涅琉盯着水面,回忆起当时被雅辛托斯拦住时,自己的歇斯底里,除了无地自容的羞惭,还有几分感激。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勇敢的性格,最多有点察言观色的小聪明。
父兄的死亡,家族丑闻的揭露,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压力。
他逃避着不想去承担这一切,王座对他来说太高大,太遥远,布满荆棘,他怕一步走错,就死在上面。
即便现在他已经从那种崩溃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回忆起当时,仍然得承认,雅辛托斯的放纵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给了他机会,成就了如今的他。
如果雅辛托斯强行把他拽回斯巴达,当时神经脆弱的他可能会彻底崩溃,成为坐在王座上的懦弱傀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的长处,确信自己的长处能够左右战局,找回自出生以来就被父兄夺走践踏的自信。
也找回了做一些可能会丢掉性命的事的勇气。
涅琉在水中又泡了一会,直到浅色的睫毛也被水雾打湿,才起身擦干,换好衣服,走到桌边。
这是两年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故乡联系,所以他坐得格外端正,平复了一番情绪,才郑重下笔:
【致斯巴达之王:
如图所画,波斯人已定下计划,准备让舰队表面佯攻,实则走我标记的海峡登陆港口,好和已占领马其顿的陆军前后夹击,将希腊大军剿灭在温泉关的关隘中。
请早做准备,在港口、后山做好埋伏,利用温泉关易守难攻的地势,将波斯的海军和陆军切割开。
波斯军队规模庞大,也意味着需要庞大的物资支持,截断海军,就意味着海军运送来的物资无法送达陆军手中,时间一长,马其顿驻扎的波斯军将不战自退。】
涅琉回看了一遍信纸,确认没有疏漏,也没有字迹不清,才折起信件,从旁边的鸽笼里准确地捉出一只灰鸽,绑在它的腿上。
他从斯巴达出来,除了包囊里的工具、雅辛托斯给的钱袋,就只有这只欧里庞提德家族世代饲养的信鸽跟他漂流到波斯。
这只信鸽一直跟着他飞,他也是在波斯商人的商船上睡不着觉,大晚上的在甲板上闲逛时,才发现的它。
为免太过显眼,一路上都他将它偷偷藏起来,抵达波斯后,问波斯商人借了钱,去市集买了好几只灰鸽,才把它放出来,和其他鸽子混在一起。
也幸亏他足够谨慎,沙米斯皇帝调查他时,也调查了鸽子的来历。
涅琉抱着鸽子走出营帐,特地绕着营帐找了个士兵看不见的角度,将信鸽放飞。
“军师阁下?”
信鸽拍打翅膀飞远的声音中,一道带着困惑的声音从涅琉身后响起:“您怎么这时候放飞信鸽?”
“……!”涅琉背后惊起一层冷汗,面上却挂着几分不耐烦,皱着眉回身,严厉地看向背后的人。
劳役端着小木盆和浴巾在营帐边探头探脑:“军事阁下?”
涅琉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跟陛下回报一下接下来的海战安排,怎么?你处理洗澡水来的晚,还有闲心问我在干什么?”
劳役吓了一跳,连忙嗫嚅着道歉:“我……我不是有意的,伙房那边有好多活要干,我一时没抽出身——”
涅琉冷笑:“有第一次,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次要是不处罚你,事情传出去,所有的劳役都敢怠慢我了,来——”
“不!不,不,”劳役慌忙扑过来,抱住涅琉大腿,“求您别叫人,我真的只是来晚了一点而已,我、我,我肯定不会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的,否则不用您说,军官也会惩罚我办事不利的啊!所以、所以您完全不用担心宽恕我,会让其他劳役也心怀贼胆,我向您保证!”
涅琉憋住内伤,忍住尖叫“你压我瘸腿上了”的冲动,强行控制脸上的肌肉,缓缓表演了一个“神色微缓”的变化过程:“那是最好,我也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去把浴桶处理了吧,今晚你的怠慢我就当没发生过……”
·
神谕者的预言传达到科林斯之后,议会的进展变得顺畅很多。
与会的领袖们总算表现出一点不打算在科林斯过冬的诚意,唯一的搅屎棍子就只有雅典的那位鹰钩鼻将军,迪西亚。
最终还是雅典的那位执政官发了一通火,迪西亚才偃旗息鼓,最终捏着鼻子认下斯巴达统帅陆军、雅典统帅海军的决定。
“说实话,这个决定也挺让我头疼的,”雅辛托斯带着兄长回到科林斯边境的斯巴达驻地,一边给对方展示士兵们带来的波斯巨弩,一边道,“我叫来参战的友盟里,可是有一支海盗团的,谁知道那位迪西亚将军会不会借此机会闹幺蛾子。”
他趁着奥斯转过身,冲着阿卡打手势:趁兄长被巨弩吸引注意,待会儿咱们开溜,独处亲亲,懂?
雅辛托斯打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最后还把两个大拇指竖起来,靠在一块贴贴。
“……”阿卡面无表情地看着雅辛托斯单凭大拇指耍流氓。
雅辛托斯倒是觉得这事儿十拿九稳。
上次他主动的时候,阿卡也没有多抗拒嘛。
怪他当时还想着要有风度,给阿卡留有拒绝的机会和余地,现在想想,风度有个屁用!
奥斯谨慎地摆弄着巨弩,完全没看到不争气的弟弟正在自己背后迫不及待地想被猪拱:“你可以和雅典的那位执政官单独聊聊,本身决定都是执政官做。”
“嗯?”雅辛托斯立马接道,“但艾芝说那位执政官手腕不太强硬?”
“如果真的没本事,也坐不上执政官这个位置,”奥斯直起身,看向雅辛托斯,“我不知道你的失忆……含不含盖雅典的相关情况。总之,雅典一直以来都是由僭主统治,直到这一任执政官尼刻调动起支持民主政治的雅典人,终结了上一任僭主的独.裁统治。”
“尼刻之所以一直忍耐着那个迪西亚,是因为这人背后是诸多贵族势力,这些贵族势力支持着僭主统治,很难一下拔除,迪西亚只是他们推到台前的一个领头羊而已。”
这些变动雅辛托斯其实早在知道波斯、罗马的存在后,就第一时间了解了,但他仍然装得像头一次听说一样,略吃一惊:“这样吗?你不说,我还真不清楚……看来我又有功课要补了。兄长,有关海盗的事,你能帮我和那位执政官谈一谈吗?我不想露出什么破绽,被他们抓住把柄。”
可靠的兄长有求必应:“交给我。”
奥斯的目光有些不舍地望了望巨弩,在巨弩和弟弟之前毅然选择了后者,转身离开营帐。
营帐的门帘垂下,除了跳动的火把,就只剩下雅辛托斯和阿卡。
雅辛托斯舔舔唇,又被自己的小动作逗笑,总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戏剧里的色痞。
于是当他再开口时,眼角眉梢都挂着笑:“不许动。”
雅辛托斯伸出双臂,一下撑在阿卡身后的巨弩上,懒洋洋地冲着阿卡带着几分嚣张地挑眉:“你要是动了,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刚刚奥斯离开的时候,巨弩是装上了弓箭的,被雅辛托斯这么一围,阿卡真的没再乱动,至于是被威胁到了,还是有意配合……雅辛托斯本人倾向于后者。
巨弩的表面有些咯手,雅辛托斯丝毫没在意,他的目光落在阿卡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忍不住又舔了下唇:“你有没有觉得有点渴——”
“报——啊?陛下你渴吗?”
门帘再次被人挑开,冬风灌入门口,吹得整个营帐都凉凉的,就像被阿卡推开的雅辛托斯此时的心情:“……不,你要说什么?”
让你废话,让你调情,雅辛托斯在心里狂抽自己小人儿,吃一堑还不知道长一智,亲不就完事了……
门口的士兵大声道:“斯巴达传来急讯,是乌纳陛下发来的。”
“嗯?”雅辛托斯微微收敛了一下心神,“是什么?”
“一封信,和……一把锄头。”士兵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干脆招手,叫人把东西都搬了过来。
“克列欧输的那把锄头?”阿卡将铁锄拿起来,“我以为你已经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