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人客气了,在下敬你。”能和指挥使喝酒,单周也觉得难得,传说中纪荣面若夜叉,声如洪钟,杀人如麻,今日同桌,传言实在是太假了,纪荣一副斯文书生模样,不仅毫无架子,反而有些苦命谋生路的无奈。
楼下人头攒动,纪荣和单周只觉得楼下百姓越聚越多,不由得满面狐疑,相邻雅室传来一阵放荡不羁的笑声,“啊呀,宁王!”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纷纷附和道。
雅室相通,中间以镂空屏风相隔,听见这句话,单周和纪荣寻找笑声,见到真人后,僵硬的转过头。
“宁王”身量不高,在雅室坐姿豪迈,一把折扇在手,得意的看着城中街道,朱厚照和宁王来到楼下,抬眼望去,二楼那人身穿淡色衣袍,一顶善翼冠遮住了头顶,不是不懂又会是谁。
不懂看到了人群中直直站立格格不入的两人,笑的更加开怀,“本王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说罢他离开掸了掸衣襟,飘然离开。
城中官署,朱厚照,宁王,不懂三人在正厅各自落座,纪荣和单周回来复命,瞥见这种场面,几句过后便开溜告退了。
“太傅,你怎么来这里了?”朱厚照卸下了乔装,恢复了帝王装束。
“想你了,马上过年节了,带你回京城呀。”不懂打包了独醉楼的一坛好酒,尚未开封,他把玩着坛子。
朱厚照再问,“那你为何要办成宁王的模样?”
不懂看了看脸色不善的宁王,“好玩啊,如果我不扮成宁王,你们还会这么快来见我么,我怕皇上啊又会去哪里狩猎露营巡视……”不懂暗指宁王带着朱厚照只顾游玩不回京城,居心不良。“是不是呀?宁王?”不懂语气轻快,转头直视宁王。
宁王冷笑一声,自己居然被不懂诓骗了,早知如此,方才知道有人假扮自己就直接杀掉了事。想必他知道皇上久离京城,不问政事,不理军权,又病势不愈后,急忙赶来此处,维护皇上周全,忠心可嘉啊,想到这里,宁王觉得头痛眩晕,不懂一来,早已痊愈的风寒仿佛又发作了,他再不看不懂,偏过脸,手指揉着额角。
“太傅远道,还未给你接风洗尘,”朱厚照从中斡旋道,“来,朕命人给你备好酒宴。”
“好呀好呀,一起吃!”不懂勾上朱厚照上臂,朱厚照虽然已经品尝了一城小吃,知道不懂有事要奏,只得被他牵着走了,边走边流连宁王扶额沉思的样子。
夜幕降临,官署内一角灯火通明,不懂和朱厚照摆上了满满一桌佳肴,“先说好,我不劳民伤财的,这顿饭我出钱,”不懂指向自己。
朱厚照笑道,“一顿饭朕还是请得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懂连日赶路,风餐露宿,早就饿坏了,连忙风卷残云般扫荡餐盘,“太傅慢点吃!”
“不能慢啊!有很多事要禀告你呢……”不懂间隙回答道,朱厚照分辨了许久才听明白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宁王在内室桌案前端坐,闭目养神,单周回来复命时就见昏黄的灯火掩映在宁王玉洁般的脸,听见了脚步声,他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回来了。”
单周跪倒行礼,“王爷。”
“如何?”宁王精力稍差,语气也有些柔和。
“纪荣未有回复,他忠心皇上不事贰主,但他亦暗示,绝不会与王爷为敌。”单周低声道。
宁王长叹了一口气,他起身站起,双手覆在身后,看着茜纱灯罩,良久才说道,“下去吧。”今日派单周去和纪荣攀谈,实则就是拉拢这位掌握天下动向的指挥使,对方无意投诚,那也只好暂时作罢,不仅纪荣绝对忠诚,连不懂都赶来贴身护驾。今日城中两人同行,却也不见朱厚照身边暗卫,是对自己依旧信任,还是识破了自己的试探故施疑计,与朱厚照相处日久,他已不似当初那般少年纯粹,帝王心思越发深沉难测,宁王越想头越疼,这个机会错失,恐再难有了,宁王本想在朱厚照病危时,调唆瓦剌乘机来攻,天子近臣唯有自己,是领兵的最佳人选,届时兵权到手,兵部人马也安插完毕,裹挟天子攻打敌虏或挥师京城,天下权力都在手中,但现在局面逆转,错失良机,朱厚照身边之人更没有可乘之机,自己进入了一个死局,宁王长吁不已,那个哈撒又是个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关键时居然龟缩不出,想到这,顿时怒气上涌,但额头涨痛,宁王立刻紧簇了双眉,不断揉着额角。
饭后,不懂和朱厚照在锦衣卫外松内紧的警戒中一起踱步去寝室,严冬时节,漫天霜雪,不同于白日城中喧嚣繁华,深夜时万籁俱寂,平添寂寥萧瑟,不懂却是久别后的欣喜,他把朱厚照拉入室内,门窗紧闭,然后才得意的说道,“皇上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吏治赋税那些新的做法规矩,我已经帮你都推行下去了,拉着内阁六部,走三步退一步,和朝中那些老狐狸扯皮甩流氓啊,累都累死了,反正你不在,他们也没法上书弹劾发牢骚,内阁老奸巨猾,哦,不不,是审时度势,如今腊月了,各布政司已将全年的官吏考评,赋税财政上交朝廷,我呢,已经帮你整理成册了,请皇上御览。”不懂最后一句话明显语气轻佻,捧出了一卷册子,还模仿宫女做了一个敬茶的姿势,想来这些时日在宫中久了,喝的茶也不少,动作十分到位。
“哼!”朱厚照忍不住笑道,“恐怕不是你整理的吧,是户部那些新提拔上来的少壮派连夜誊抄修正得出来的吧。”他边说边接过卷册,也不急着翻开,放在了案头,刚巧看见白日里宁王刚帮他整理过的奏折小山,笔墨仍在,仿佛等待着有人悬肘书写。
“啊呀,皇上你还真看这些奏报啊。”不懂顺着朱厚照的目光也看见了自己的这些“杰作”,“这些都是我挑了些无关紧要的送来的,迷惑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真正的大事要事啊,早就每日写在绢绸上快马送来,只能呈送给你一人御览,有没有觉得我很贴心啊,既要给我们皇上留出时间巡视边境,又要让你呢知道朝中动向。”不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朱厚照拾起桌上的笔,指腹抚过笔管,笑道“对,是要好好赏你!太傅想要什么?”
“想要放假!”不懂没好气的说道,“想回梅龙镇,去院里敲钟啊。”他没有注意到朱厚照眼中复杂的情愫。
“这可不行,朝廷要员岂能随意撂挑子。”朱厚照短时内已经回复了嬉笑的模样,而梅龙镇三字勾起了他的回忆,脑中过往齐齐浮现。
这一趟离京远游只不过是相互利用铺排各自的政事罢了,这是当年宁王来到江南时,朱厚照从他身上学到的,此刻身份时局都已巨变,不变的还是皇叔“用心国事”,或许还有自己日复一日浓厚的无处宣泄的心意。“那忙完这阵,可不可以告假休息啊,反正新年里朝廷也要放假的嘛。”不懂知道,扫平了吏治和赋税,下一步就是军权,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当初先帝封给他只不过是缓兵权宜之举,将四王安抚后任其各自内斗,现在天下一统,历来兵权都归皇帝,朱厚照收归天下兵权,只余一个障碍,为了障眼,不懂也甘愿继续挂名元帅,加上政见不合,没少受宁王的敌意,唯有宁王和皇上间的较量,不懂不愿参与,躲的越远越好,但自己最清楚,今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违背当时舍弃江南悠闲卷入京城权力交锋的誓言,亲情相依,此情不悔。不过能躲一时也是好的,今天假扮宁王得罪了他,最好这一个月都不要再见到他。
各有心事的两人,交流完政事就散了,朱厚照挑灯夜读看完了卷册,十分满意,所有的政事都朝着自己既定的蓝图而去,明日该下旨众人启程回京了,京城才是真正的天子居所。
这一夜下了连绵不断的雪,清晨醒来,窗外是一片银装雪景,朱厚照在大院中央几株梅树下,端详被白雪装饰的腊梅花瓣,晶莹玉润叫人忘了它的冰冷,
院中角门闪过一个身影,身影后还有一个人跟随,两人步履匆忙的赶路,朱厚照认得领路的那是宁王的心腹单周,在宁王的军营内鞍前马后十分得力,还有一个更加眼熟,是前日刚给自己诊脉的太医。难道是宁王……?朱厚照狐疑的跟随,两人见身后有人,转身一看还是皇上,连忙下跪,“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何事在院里疾走?”朱厚照一副好奇的模样。
单周实禀,“回皇上,王爷病了。”他决定为王爷再树立一个贤明形象,就把昨晚的事也说了,“王爷昨夜感到头痛,想是风寒又发作,觉得与前几天一样睡一夜便好,不料今日一早,随侍去伺候王爷的时候,发现王爷烧的厉害,整个人都唤不醒,所以小的请太医去看看。”
朱厚照听了心中一动,他再问道,“你说风寒又发作,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王爷自行军以来,风餐露宿,食无定律,刚到这开平城便患了风寒,只是不重,未有在意,而后皇上圣体违和,王爷也是日夜担忧,不曾松懈此地安危,可能是王爷昨天外出又劳累了,风寒再次发作,没想到今日严重至此,卧床不起,饮食不进,小的万分担忧,故而请了太医疾步赶去王爷处,请皇上恕罪。”单周把王爷的辛劳乘机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