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出回忆,去簪散落的乌发在慕云行的手中已近半干,过去了不少时间。
“不知道贺家母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依照慕云行的身份本领,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柳青玉敢肯定自己跟踪朱大姑他们的画面,慕云行必然看在眼中。于是他不解释自己今夜的见闻,就直接跟慕云行说起了贺家的话题。
“看刚才院里的情形,朱大姑是用噩梦说暂时糊弄过了贺冲。但贺母的存在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因素,难保贺冲日后还能信任如初。若当真有一日朱大姑真实身份暴露,贺冲会是如何反应呢?到时她还能维持住与贺冲之间的夫妻缘分吗?”
慕云行郑重其事地用布巾擦揉柳青玉长发,动作要多慢有多慢,仿佛担心一下子便擦完擦干了。闻柳青玉所问,他不答只道:“他们母子正在谈话,你想要听听吗?”
“可以吗?”柳青玉惊喜道。
慕云行笑而不语,指尖溢出一团光芒,宛如萤火虫落在杯盏里。
当下,茶水面上便显现出了贺冲母子的影像,以及二人的谈话内容。
“我是你的母亲,你岂能不相信我所言?那屋里的朱大姑根本不是人,再留她在家中,早晚有一日,要害死你我母子!”
贺母愤怒地捶打床沿,气得腮帮子青蛙似的一鼓一落,仿似要爆炸了一般。
“无论如何,您着实不该在外人面前闹起来。”贺冲眼神十分平静,顿了顿又说:“再有,今夜你是不是跟着大姑出去了?”
贺母怒不可遏,回道:“自然,否则我如何得知她是个鬼怪!”
贺冲叹了一口气,蹲下身认真注视贺母眼睛,请求道:“往后,还请母亲切莫如此了。”
“绝无可能!”气急败坏的贺母不假思索便拒绝了,话落,她突然反应过来儿子话中有异,嚯的一下跳了起来。“等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你……”
想到某一种可能,她露出了震惊的神情,舌头打结,无法言语。
贺冲知她无法出口之言是什么,淡定回答:“不错,儿子早已知晓大姑是妖非人。”
贺母按着脑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差点儿就要晕了过去。
她疾言厉色质问道:“你怎能这般冷静,如此的无所谓?而且此前我曾多次勒令你休弃她,你却无动于衷。”
贺冲温柔地笑着解释起来,“认识大姑的第一日,隔壁林婶忘魂便入梦提醒了儿子她的身份。所以,其实在娶她之前,儿子便清楚了一切。”
贺母气得直跳脚,死都不肯相信,自家儿子明知朱大姑是妖还乐意娶回家。“你、你糊涂啊!一定是让那个妖孽迷了心窍了!就她那母猪模样,只有眼瞎的才会爱慕!”
“大姑是长得不好看,性子不够温柔,看起来跟儿子的身形也不般配,而且还是个妖。可她贤惠心善,爱我如命。儿子很喜欢她,乐意当个眼瞎的。”
一段话真心话说完,贺冲不等贺母回应,连忙又道:“您因为偏见,挑剔大姑的种种不好,莫非已忘记了她对我们家的恩德吗?当年家里遭了难,穷得许多时候只能两日一餐。后来您重病不起,儿子又是个病虚的身子,日日躺在床上,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根本没有人愿意嫁到咱们家。”
“而就在咱们母子快要病死饿死的时候,是大姑不嫌弃所有,嫁给了儿子日夜操持家务,方置办下了如今的家业,有了现今的好日子。那几年咱们母子缠绵病榻,可以说,这个家完全是大姑一人支撑起来的。没有她,你我绝无可能活到如今。”
“所以,抛却您的偏见,大姑难道不是一个好儿媳吗?”
听完儿子的一席话,贺母回忆起了丈夫离世后的艰辛以及朱大姑的帮助,呜咽一声,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她心中五味杂陈,看着儿子严肃恳切的神态,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话。
“可她是个妖精!是妖啊!”
贺冲握着贺母的手,柔声劝慰说:“那又如何?她虽为妖,却从不害人。只要她是我妻子,是我与您的家人,这不就足够了吗?您忘记了今夜所见,往后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不好?”
贺母缄口不语,用力甩掉了贺冲的手,背过身不肯看他。
沉默半晌,等不到她回应,贺冲无奈道:“那儿子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考虑。”
话落又等了一段时间,贺母依旧不愿回头,贺冲叹息一声,起身步向房门。
第52章
且说贺冲苦等不到贺母回应,失落出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一打开房门,便对上了一双泪水盈眶的眼眸。
那双眼睛说不上好看,可贺冲熟悉到了骨子里,盖因泪眸的主人是他日日夜夜相伴于侧的妻子。
陡然在贺母屋前见到朱大姑的身影,贺冲呆了一呆,愣愣问:“大姑,你不是休息去了吗?怎会在此?”
“我放心不下,睡不着,因而跟过来瞧瞧。”朱大姑因倾听了贺冲的剖心析肝之言,动容哭得满脸泪。
贺冲满腔怜惜地捧起她的脸,以袖为帕,温柔擦拭她眼角的泪水,问道:“你……都听见了?”
朱大姑点头如捣蒜,闻其柔音,簌簌落下的泪水愈渐汹涌,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
她哽咽道:“我乃粗鄙猪妖,即使同为妖类,大家也很是嫌弃我。唯有潘屠夫生前终日与猪为伍,愿意与我往来。故此,相识以来我一直苦苦隐瞒自己身份,害怕你知晓以后,亦会畏惧不喜于我。却不想你从头到尾统统心里有数,而明知如此,还愿意爱我娶我。此生能遇见你,我、我何其有幸!”
同类都说,终有一日,她身份暴露会遭到贺郎的唾弃,最终后悔莫及,惨淡收场。
她嘴上说着不会,实则内心常常感到惶恐。
可现今她终于可以坚定有声的说,天下薄情郎是多,可她的贺郎却是万中无一的良人,自己没有选错人!
“莫哭了。”贺冲凝望妻子的眼神,柔和得好像要滴出水来。“你又怎知,能娶到你不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朱大姑又哭又笑,倾身靠在了贺冲的肩膀上。
从茶水里观见此幅美好画卷,哪怕不是现场围观,柳青玉亦能感觉到二人之间甜腻腻的气氛。
乌眸笑弯弯,他欣慰道:“真好。”
柳青玉目不转睛盯着茶盏,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的瞳仁里闪着星光,无意识露出了祝福而向往的神情。
慕云行专注于端量他的脸庞,素来清醒得过分的眸子沾染了几分迷离,似在沉思,又仿佛沉浸于某样情绪之中。
倏地,那唯一被他纳入眼瞳的人,深深锁起了眉头。
慕云行视线微移,落在了茶水上。便见贺母怒气冲冲飞奔来到门前,蛮横地破坏了贺冲跟朱大姑之间的美好气氛。
“你来干什么?谁准许你这妖孽来我门前的?识相的话,尽早离开我儿,不然明日天亮便将你妖类的面目告诸全村!”贺母粗暴地推开朱大姑,发指眦裂指着她威胁。
“不可!”朱大姑还未如何,贺冲便着急喊了出声。他正色再道:“请母亲切莫随处同人说起大姑的身份,否则会给家中招来灾祸的。”
“灾祸也是她的灾祸,与我何干?”贺母扯起嘴角冷笑,斜眼冷冷一睨朱大姑,巴不得她就此死了算了。
贺冲顿时感到一股郁气冲上心头,堵在胸口处,差点儿呼吸不过来。他压下情绪,强忍不适,依旧好脾气地说:“失大姑如失心脏,支撑倾塌,嫣知儿子不会一病倒下,随之而去?”
贺母气闷不已,没好气地谴责道:“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竟要为一妖物弃我而去吗?!”
“儿并非此意,只要您一日活在世上,哪怕儿子做了鬼亦会全心全意奉养于您。”
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毕竟以他孱弱的身子,不能大喜大怒。一旦丧妻伤心过度,八成要倒下,九成得与世长辞。须知当年某次重病昏迷,他之所以可以挺过来,靠的不是凡间大夫,而是大姑的无私奉献。再一次重病,失了妻子的帮助,他不觉得能有大夫能把他拉回人间。
“你、你……你给我滚!”
贺母满肚子怒火,肝疼肺裂,压根儿听不进去贺冲的解释,盛怒之下拉着门扇,砰的一声巨响将他们夫妻关在了门外。
“相公……我……”
朱大姑忧心忡忡地瞅着贺冲,手足无措。
贺冲摇了摇头,牵起她的手缓缓离去,并道:“毋需忧虑,母亲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慢慢地她会考虑明白的。”
随着夫妻二人远去,柳青玉面前茶盏的水面影像雨消云散。
“世间总有些顽固不化的人喜欢棒打鸳鸯。”
一语评价过后,柳青玉打了一个哈欠,疲倦道:“好累,我要睡了。”
他揉揉发涩的双目,闭上沉重的眼皮,摸索到了慕云行的大腿所在,躺下就睡。
慕云行掰过柳青玉的脸庞,俯视着他的睡颜,道:“慢着,湿发还未擦干,且快起来。”
然而,此刻柳青玉大脑已经变得混沌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