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那天在山顶,碰到有高人渡劫。我们被天雷劈中,导致魂魄离体,又附错了身躯。”他继续硬邦邦地说,“所以目前最可行的办法,是再等一次渡劫雷。”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我摸了摸下巴,“那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法海大师?”
仿佛被戳中痛处,他一下泄了气,语气却仍维持着表面上的冷硬:“不知道。”
“不知道?”我瞪圆了眼睛,“那说了等于白说!”
许是由希望过渡到失望的过程太过迅速,我下手一时失掉分寸,重了几分,就听法海吃痛般抽了口气:“轻些。”
“嫌疼,自己弄吧。”我气哼哼的,“想掉脑袋的时候怎么不嫌疼?知道做妖也不容易了吧?以后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烦!洗澡去了,等小爷回来,你最好已经弄好了,不然……”
见法海睨着我,我忽然嘿嘿一笑:“不然我就用你的手,跟你的小兄弟好好亲热亲热。”
他眸中忽然迸射出两道寒光:“你敢,收了你。”
“你说什么?”我步步生风地往外走,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我听不见。”
“青蛇!”法海俨然又被我气得声音发颤,“贫僧在佛祖面前发誓,换回来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了你。”
我取过手巾往肩上一搭,吹了声口哨:“那等换回来再说吧。”
白塔外有条河,我在岸边脱得精光,跳进河里卖力地洗刷身体。自从跟着姐姐变成人形以来,我已许久没洗过这么畅快的澡,跟许仙住在一起,总有很多不方便。可现在,那些人间的臭规矩统统都不用守了,我就这么赤条条一身,惬意地活在天地之间,全身心都是自在。
一澡洗完,我精疲力尽地躺倒在草丛间,也懒得穿衣服,随手揪了根草叼在口中,枕着双臂,对着天幕数起星星来。
星星又大又亮,像姐姐的眼睛。数着数着,天边飘来一片云,我往旁边移了移,却被旁边什么东西硌到,摸过来一看,竟然是我十年前赠给法海的那片蛇鳞。许是先前系在腰间的那根绳子松了,在我脱衣服的时候掉下来了。
好机会,趁和尚用这玩意要挟我满足他一个愿望之前,毁掉吧。
我将它举到眼前,借着星光观察了一下,发现蛇鳞表面油光发亮,似乎经常被人摩挲。这样看来,法海对它好像还挺宝贝的样子,带在身边,时时把玩,若有不知情的,说不定还以为是定情信物呢。
我看着蛇鳞,暗暗发笑,觉得这和尚很是闷骚。口口声声说要收了我,却将我送他的东西妥帖收藏;为了杀我,将自己送到铡刀下,心里却暗暗期盼我能来救他,还埋怨我来得晚。他做人这么纠结,会不会有一天,就把自己给纠结死了。
那片鳞,我终究没毁,编了根草绳,将它系回腰间。我想,法海但凡能坦率一点,一定比现在要可爱许多。
第21章 牙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那只命丧于我手的吊睛白额大虎。不同的是,他比我印象中要年轻一些,也更得意一些,盘踞在高高的山顶上,俯视着下方无数伥鬼冲进哭嚎奔逃的人群,不时拖几个出来,杀掉后献祭给他。
我不在那群已经被吓破了胆的人中,离得很远,好像已经被谁带进了相对安全的密林。那些人,我分明一个也不认识,可看着他们不断倒下,我竟觉得心痛如绞,愤怒打着旋儿直冲头顶,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很想去救人,却被人从背后推得一个趔趄,只能含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不停地,不停地跑。
“哥哥,我害怕。”
耳边不断传来稚嫩的童音,我低头一看,怀中还抱着个小人儿,穿花棉袄,虎头鞋,吓得不敢睁眼。我正想,我一定要保护好他,怀中却是一空,不见了花棉袄,也没有虎头鞋。
我心中大骇,扭头一看——
小人儿被狞笑着的伥鬼夺了去,转瞬间撕成碎片。
不远处,一个穿官袍的男人被白虎精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扭头看我,黑洞洞的眼眶流出血泪来,嘴巴仍在一张一合:
“文德,快跑。”
我被吓醒了。
眼前还是熟悉的地方,佛像,经书,蒲团。内衫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我惊魂未定,却忽然安下心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那应该是法海的记忆。他曾经说过,他与白虎精有灭门之仇,那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当年惨剧发生时的场面,体会到的,也应该是法海当时的心情。
他那时还那么小,还不及一丛蒿草高,就必须直面亲人的鲜血。难怪当初小和尚学艺不精,就急忙忙赶下山来,大概是想替亲人报仇的念头郁结在心,已经迫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吧。
身边传来法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我探身过去摸他,却摸了个空。他不在原来的位置,应该是睡迷糊的时候乱动,滚下了蒲团。
真不让人省心,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爬过去,半拖半抱着将法海放回小床上,额贴额地试了试他体温,还有点烧,但比先前已经好多了。
回到我自己的蒲团上,却觉得硌得慌,再睡不着。我抱着膝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想起方才醒来前,似乎被老虎咬了一口,正咬在小腿上。虎口咬出来的伤鲜血淋漓,当时深可见骨,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疤痕呢?
我小心地卷起裤腿,只见记忆中被咬到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两排牙印,时至今日,仍然清晰可见。
我凑过去,张开嘴巴,贴近了对着牙印虚虚比划了一下,发觉那一横排是法海的三倍还长。不由感叹,臭老虎牙口可真好,得亏当日没被他咬上一口,否则半条命都要交代了。
“你在做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法海怒气冲冲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他已经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正想着法海这回又为什么生气,忽然灵光一闪,张口就喊:
“你误会我了,我没动你的小兄弟!真的!”
霎时间,周围一片烛火全亮了,映在法海脸上,忽明忽暗,将他颊边羞恼的那一抹薄红衬得更加明显。
可他显然怒气未消:“妖孽,我真后悔当日饶你一命!”
“我也很后悔。”我极真诚地附和,“后悔当年要多管闲事,否则,兔子现在还欠我一大笔萝卜债呢。”
法海冷冷地哼了一声,显然不满我将他与萝卜相提并论。我揉着脑袋爬起来,跟他大眼瞪了一会小眼,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撇开和尚动不动闹别扭的臭脾气不说,单说他只准我吃素,就会严重影响我胃口的。
“这样吧,既然你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不顺眼,我们就不要待在一起了。”我很果断地一挥手,“在找到换回来的方法之前,你就是小青,我就是法海,我们互相去对方该去的地方。你去找我姐姐,继续扮她的丫鬟,我去金山寺,继续当你的和尚,谁都不准露馅。就这么定了,你现在病着,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出塔。”
“我不扮丫鬟。”他高昂着头,很嫌弃地吐出两个字:“丢人。”
“嫌丢人?”我点点头,“行,你不扮也没关系,但你一定要向许仙解释清楚,我不是妖,我姐姐也不是。”
“妖就是妖。”法海轻蔑道,“许仙不会不知道,除非他太蠢。再说,菜市口都去过了,他身边那些街坊也都知道了。即便你回去,他们也绝对容不下你。”
他可不就是太蠢吗。
这话我没说,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护许仙的形象。
“不管他知不知道,你都要说。”我非常坚持,“我会帮你。我来说的话,应该会更可信一点。街坊你不用操心,我去买药的时候打听过了,他已经带着我姐姐搬走了,搬去苏州城了。我想在那里,应该没人会认识我。”
法海深深看我一眼,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你姐姐,不要你了。”
“胡说。”我咬了下嘴唇,逞强道:“是我不想给她带来麻烦,所以才一直没有联系她。她去苏州,是一招缓兵之计,是为了避风头。她知道我会去找她的,所以一定在沿途留下了记号,到时候我一看就明白了。”
法海没接茬,目光冷飕飕的,在那样的目光下,仿佛一切尽力隐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我有点心虚,不敢跟他对视,于是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对了,我还得教教你,怎么做小青。否则,我姐姐一眼就看出来了。”
话音未落,却被法海扳着头拽了起来。我算是发现了,只要我有接触他小兄弟的嫌疑,法海就会立刻发现,然后毫不留情地将这种嫌疑扼杀在摇篮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自己阉了自己,然后把小兄弟藏到谁都找不着的地方去呢?
反正这辈子也用不到。
我心里藏不住话,立刻就把这一劳永逸的招式跟法海说了,却换来他更加鄙夷的眼神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