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做不到。我从未这么迫切地想要回我的身体。我想它想得快要疯掉。
作为我身边方圆十里内唯一的活物,法海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原地坐化。我实在坐不住,于是窜到他身边,饥渴地盯着他,想用目光将他盯活过来。
我想,等法海睁开双目,一定会发现我望向他的眼睛里冒着绿光,如同饿狼遇到了令自己垂涎欲滴的猎物,如同色狼遇到了令自己坚硬如铁的美人。这样,他就会主动开口,无论是骂我“流氓”还是喊起“滚开”,都算是他先开了口。我就有理由打开话匣,不再委屈自己的嘴巴。
我靠近一点,他不动如山;我再靠近一点,他还是不动,唯独眉头紧锁,仿佛很是疲惫。
说实话,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自己化出的人身。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眨不眨,近乎着迷般越凑越近,越看越觉得满意,一时没忍住,竟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心。
美梦一触即碎,我回过神来,顿觉闯了祸,慌忙向后退开,唯恐法海眼睛一睁就要骂我。谁知,他非但没睁眼,身子还晃了晃,随后,竟然仰面栽倒下去。
一戳即倒?他,他竟弱到这个程度了吗?
还是说,是雷峰塔对妖的影响,已经强到这个程度了。
我这才发觉法海的不对劲,忙扑过去探他额头,发觉那地方烫得要命。我生怕不准,又手忙脚乱地将他揽到怀中,俯下身,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试了试,这才确信,这和尚的确是发高烧了。
原来他不理我,不是在装深沉,而是这具身体,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明明在我手里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到了他的手里,却被折腾成了这般凄惨模样?
他究竟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我很生气,气那法海一点也不知道爱惜我的身体,不知对它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便将手下那衣襟往下拉,想将那些碍事的衣物扒个干净,方便瞧个清楚。谁知刚拉下来一点,就看见好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自胸膛延伸往上,血肉外翻,狰狞可憎,很像被严刑拷打出来的。
除此之外,在那些巨大的伤痕周围,还密布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细小红痕,一看就知道是被那些臭道士们的画符所伤。虽说貌似被处理过了,却还没有痊愈,显然新添上没多久。
看着几乎找不到半块好皮的上半身,我非常崩溃。虽说伤疤相当于雄性生物的勋章,既能彰显男子气概,又能散发不羁魅力,可……可我们蛇类向来以阴柔为美,我为此费心巴力养出来的一身好皮肉,如今全都被他给毁了!
这是我的身子,我心疼坏了,恨不得立刻脱了衣服,在法海和尚的身上也划上两道来解气。
可转念一想,要是我们俩都躺下了,此地荒无人烟,妖又不敢靠近,我们孤立无援,岂不是要双双嗝屁翘辫子。百年之后若被过路的发现,见我们衣衫凌乱,说不定会以为是一对殉情的风流断袖,临走前还不忘睡了一觉,那真是……
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当务之急,果然还是先给和尚退烧吧。
我这般想着,就要将怀中人放回蒲团上。我尽量轻手轻脚,谁料法海却不配合,竟闭着眼睛胡乱缠抱住我,像条八爪鱼一般,口中不断呓语。无论我如何掰他的爪子,就是不肯离开我的怀抱。
或许在他此刻的迷梦里,我是个可以降温的大冰块吧。
见法海难得暴露出脆弱不安的一面,我有点心软,便回想着许仙照顾病人的样子,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磨着牙说:“老实点躺着,小爷给你找药去。吃了药就不难受了,要乖,放开。”
他仍旧皱着眉头,但似乎是被拍舒服了,手指慢慢放开些许。我趁机从中抽身而出,找了三四个蒲团排成一长溜,做成张临时小床,将法海平坦安放在上面,脱了半边袈裟给他盖好。
做完这一切后,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严肃地开始思考去哪里弄药。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如今没有妖力,也没法子给他渡灵。法海现在顶着我的脸,属于凡间人人喊打的逃犯,不能去药铺看病。思来想去,好像只有由我规规矩矩去药铺买药这一个办法。
可是,买药是需要银子的。我如今身无分文,法海也身无分文,我偷来的库银都被他亲手上交了,这简直是活脱脱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凡人常说,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我对这句话向来不屑,直到今天,终于领悟到它惨痛的含义,不由再度陷入严肃的思考中。
我一思考,眼神就好乱瞟;一乱瞟,就落到先前随手放到一边的降魔杖和紫金钵上,忽然就挪不动了。
那俩玩意儿看起来挺贵重的,应该,能值几个钱吧?
第20章 喂药
“再说一次,我卖它们是为了给你买药。”
我举着勺子,不甚熟练地吹了吹药碗上蒸腾的热气,舀了一勺,半强迫地送到法海嘴边。见他仍不肯喝,我不由也恼了,把勺子往碗里一摔,张口骂道:
“谁让你这么没用,打不过不会逃的?自己送上门去给人揍,找打吗?快喝了!要不是你霸占的是我的身子,小爷才懒得理你!”
“你讲点道理,”法海瞪我一眼,冷冷道:“没用的究竟是谁啊?”
见他虽然面色惨白,却还有力气瞪我,分明有好转的迹象,我顿时来了劲头,又要给他喂药:
“快喝了!这可是用你的禅杖跟金钵换来的,你不喝,它们不就白白献身了吗?”
“它们是我的命,”法海仍梗着脖子不喝药,表情沉痛,语气近乎咬牙切齿:“你卖了它们,还不如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我被他气急了,把药碗往地下一摔,抓起一片碎瓷就抵在法海脖颈上,强抑住想划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恶狠狠道:“要不是你占着我的身体,我现在就杀了你!”
法海仰头跟我对视,表情无所畏惧。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真的很吓人。
我慢慢冷静下来,一把扔掉碎片,揉了揉眼睛。法海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无魔不成佛。或许你,就是上天派来,助贫僧成佛的魔。”
“不错,我就是魔,是天下最大的大魔头。”我向他呲了呲牙,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很邪恶地笑了起来,“你不吃药是不是?好,既然你不爱惜我的身体,那我也不必再苦了自己。我现在就拿着卖你禅杖得来的钱,去风月渡找最当红的名妓,包她个三天三夜,给你好好破破色戒!”
说完,我起身就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忽闻后面“扑通”一声,像是重物倒地,随后,一只脚就被人从后面死死拉住了。
“不要!”
我回头一看,见是法海勉强从蒲团堆里爬起来,竭力扑过来拉住我。
我一声不吭,蹲下来就去掰他的手。他脸色极为难看,显然正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却跟我拗上了劲,任我怎么掰都不肯放,低声重复着“不要”。
“不要什么?”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眯起眼睛问:“不要吃药,还是不要找名妓?”
“不要,”他眼神慢慢涣散开来,有汗珠不断自额间滚落,将整张脸蒸得湿漉漉,喃喃道:“不要……”
许是生着病的缘故,和尚咬字含糊。我得探过身去,把耳朵凑近了他口唇,才勉强分辨出,他说的是:
“不要走。”
我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来,忽然发觉与法海已然近在咫尺,近到再往前一点,就能跟他唇对唇贴个正着。
说来奇怪,法海此刻虽用着我的脸,可给人的感觉,却跟我平时对着镜子看自己截然不同。尤其是此刻,整张脸湿湿的,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色气,仿佛刚同谁在榻上翻覆过云雨。
难道平时在别人眼里,每次我刚洗完脸都是这副德行?
我浑身一个哆嗦,赶忙一使劲,彻底掰开法海的手。然后跳远了些,隔空威胁他说:“你吃药,我就不走。你不吃,我就去开荤。你自己选吧。”
我断定和尚是烧糊涂了,可即便是烧糊涂了,也还把自己的清白看得比命重要。发现这一点后,我很兴奋,把这当成攻破和尚牙关防线的绝招。事实证明,它的确很有用,通过这招,我终于让法海张口吃药了,而且一滴不落。
药铺开的是内服带外敷,内服的喝完,我又摩拳擦掌,打算掀开和尚衣襟给伤口上药。他喝完药,有了点力气,按着不让掀,被我一句话堵了过去:
“这可是我的身子。你不让我来,总不会想自己来,好占我便宜吧?”
法海无言以对,只得乖乖放开,允我上下其手。我给他胸口上涂药的时候,他低垂的眼睫就在上方不远处,时不时碰我一下,痒痒的,像两只蝴蝶落在手臂上。
我正专心涂药,他忽然硬邦邦蹦出一句:“我们要尽快换回来。”
“当然。你以为我稀罕你这具身子么?”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你找到什么好办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