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他就算会来,也不会再迈入这道闸门了吧?
“我不怕,我要替沉香在这里照顾你,还有……在我痛苦迷茫的时候,可以跟您说说心里话。我求求您了,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小玉蹲下身,注视着自己在寂静水面的倒影,“我在这个世上,除了仇人,就是被我伤害过的人,我一个亲人和朋友都没有了。”
峨眉山色侵云直,巫峡滩声入夜长。蜀域人杰地灵,美丽富饶,峨眉山上也盛开着桃花,比梦中更繁更艳。
少年跪在圣佛洞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花开花落,疏忽一载。
“孙悟空,你太狠了!我就不信,你的心真的比冰雪还冷!”
身形一晃,沉香用手撑住地面,让自己不致倒下,一咬牙,又重新跪得笔直,任满头汗水滴落入泥。
一个身穿灰蓝裋褐、腰围虎皮的猎户从他身旁经过,一手持着□□,一手拎着野兔,好奇地打量沉香,就像在打量一个大傻子,“做错事了?”
“没有。”沉香目不斜视。
“没做错事你跪着干嘛?”
“不关你的事。”
那人不在意沉香淡漠的态度,反而蹲在他面前细瞧,“你在这儿跪了多长时间了?”
“一年零两个时辰。”
“你算这么准?依我看,你一定是个呆子!”
“你才是呆子!”
那猎户并不生气,只是一跃而起连推带搡地捉弄沉香。沉香的手速不及他,连一招都拦不下来,被他推得东倒西歪,索性绷着身子不躲。猎户不明其意,便住了手。沉香乘机双掌一推,没想到一把将猎户推出老远。
“哈,你在这儿跪了一年,热了要用法力抗热,冷了要用法力抗寒,饿了还要用法力抗饿,法力能不增强嘛?”
沉香狐疑地看着猎户,“你是什么人啊?”
嘟囔唠叨
“你是什么人啊?”
“我?打猎的!哎,告诉你个秘密!”猎户贼兮兮地道。
“什么秘密?”
“我刚才打你的时候,心里特别爽!哈哈哈哈……你瞪我干嘛,不服啊?”明亮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猎户围着沉香转圈推搡捉弄,“哈哈哈!你身法这个蠢,手脚那么慢,脑子那么笨!没有章法,缺少计划……”
沉香躲不过挨打就罢了,还被他吵得不得安生,“打就打了,干嘛唠叨个没完!”
那猎户眼前一亮,“你认识我呀?”
“谁认识你!”
“那你怎么知道我叫唠叨?我看你嘟嘟囔囔的,你是不是叫嘟囔?”
沉香心头闪过一个奇异的想法,流线般的直觉呼啸着穿过脑海……
“对啦,我就叫嘟囔!”
……
“杨戬?”敖红的魂魄从三足银坛中缓缓飘出,微有惊喜地落在来者面前。
杨戬见敖红已现了身,迅速反手将密室玄门关紧。敖红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莽撞了,万一被别人瞧见,难免给杨戬带来麻烦。
看出了敖红的窘迫,杨戬手臂虚抬请她落座,宽慰道:“密室外是我的卧房,没有人,不过谨慎些总是好的。”想到她还需在密室住上一段时日,应该告诉她些真君神殿的情况,“殿内也都是自己人,以前殿外侍卫中有一个王母安插的眼线,后来被我找借口贬到天牢做看守了。”
敖红脱离了□□的束缚,耳力由心而生,能听得更远更轻,此前隐隐约约听到杨戬与康老大有所争执,忍不住问道:“听说沉香拜孙悟空为师了?”
杨戬明白她牵挂沉香的事情,又整日只能闷在银坛中,难免寂寞无聊,便在她对面坐下,把猪八戒带沉香上峨眉山的事简要叙述一番,又把老龙王敖广为了她上天讨说法的事提了一提,让她知道家里人是记挂着她的,只是把敖广悲伤毁甚的情状略去了。
魂魄没有眼泪,更使满心哀痛无处疏散,敖红漠然半晌,叹道:“做父母的哪个不为了儿女牵肠挂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连清泠的三圣母做了娘以后,也是如此啊……”
敖红不过是见到杨戬自然而然想到杨婵,却瞥见杨戬搭在案边的手臂微颤了一下,长指屈成拳,自知口无遮拦说得不妥了,讪讪地低了头。她本就是个直截了当的性子,偏杨戬又习惯什么事都忍在心里。
“我……我是说……”
她不明白杨戬,杨戬却能轻易地明白她,抬手阻住她的自责,“的确,三妹她很爱沉香,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把宝莲灯的口诀骗到了手。”
敖红吃惊地看向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杨戬,那硬朗的侧颜仿若精雕细刻的美玉一般,将所有的波澜都掩尽了。这对兄妹感情好千年来她是看在眼里的,出了思凡一事,两人的关系自然沧海桑田,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我今后都不会再去看她,想必她还更好受些。”
敖红忙道:“你别生她的气,是你瞒得太好,她才以为你会伤害沉香。”
杨戬却轻轻摇头,往案边倚了倚,阖眸按揉着额角,“我从未和她说过我会伤害沉香,即使这样,她已经恨我了。”
“她不会恨你的。”敖红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三圣母是始终惦记着你,她成亲前,我去华山看她,她正在缝衣服,是给你做的。她说偶然得了一匹火浣四经绞罗,这么贵重的料子只有二哥配得起,便要给你做件新衣裳,多用心呀。你们几千年来风雨同舟,虽然现在因为刘彦昌的事让你们兄妹之间有些误会,但你毕竟是她的哥哥,她怎么会恨你呢?”
杨戬微怔,旋即莞尔,“我这妹妹不食人间烟火,哪里会做衣裳,想必是把心许给了那个凡人,这才对凡间妇人的女红有了兴趣,拿我练练手罢了。”
敖红也被杨戬逗笑了,“总之,三圣母不会恨你的,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你得信我。”
杨戬不置可否,但俊挺的眉宇已然舒朗开来,“好,多谢你了。现在沉香被困在峨眉山,趁着这两天我得将下面呈报上来的案宗阅了。你身子还需休息,委屈你在银坛中静养些时日,我一得闲就来跟你说话。”
看杨戬起身,敖红也跟着站起来,“我帮不上你什么,你外面的事都忙不完,就不要为我费心了,不过如若不弃,我愿意为你分担心事。”她抬手抚上自己右耳前的红鳞胎记,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我耳边有片胎记,想来是我命中注定有听人倾诉之职。”
“多谢。”杨戬展颜笑道,眸底漾起温暖和感动。
……
“还打呀?都打了我一个月了,有完没完啊,真烦人!”不知不觉,沉香已经能挡下唠叨的大部分“攻击”了。
“等你能打过我的时候,我就不打你了!我看,你是个挨揍王吧?”
“喂,说王不说吧,幸福你我他!你有种别跑啊!”
“我要是不跑不就被你打着了吗?有本事,你起来和我打呀!”
沉香想站起来,却发现两条腿似乎已不属于自己,在土地上跪了一年,腿和土地已长在了一起,这倒是个新鲜事儿。唠叨拉着沉香的肩膀,两人一块用力,好不容易才把腿从土地上拔了下来,坚硬的大地上,留下两个膝盖扣下的坑,无声地交代了整整一轮四季。
两年光景无声流走,当年从刘家村中出走的乡野少年已及加冠。山中岁月长,唠叨日日与嘟囔追逐打闹,嘟囔的拳脚身法突飞猛进。
“招式要老,得这样才行。”唠叨亲自掰正嘟囔的姿势,“不到位,到时候就攻击不到敌人的要害,这样!”
“差不多了吧……”沉香苦着脸道。
唠叨朗声一笑,搬出一副正经面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关键时候差那么一点点,你小命就没了!你慢慢练啊!”说着,溜得没影去玩儿了。
沉香马马虎虎做出几个招式,边擦汗锤腰边嘟囔道:“差一点就能要人命,哪儿那么夸张,反正招式我记下了,有空慢慢练嘛!”
又一日艳阳高照,唠叨远远望见嘟囔躺在山石上翘着二郎腿睡得正香,摇头叹道:“还在睡觉,没法教了!”
沉香直睡到日上三竿,阳光沐在身上暖得人出汗,却还不见唠叨的人影,沉香朝着天空树林大喊道:“唠叨——你怎么还不来啊——唠叨——唠叨——”
一直找到圣佛洞前,仍不见唠叨,他便冲着圣佛洞喊道:“唠叨,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说好了五更起来的,我……我知道我多睡了一会儿,就多睡了一会儿,没睡醒嘛,这也不能怪我呀……”
“那怪我喽?你算老几呀,你凭什么让我一大早去等你?你根本就不当回事儿,只要当回事儿了,三更都能起来!算了,不跟你玩儿了,我还有很多正事儿要办呢!”
秋色正好,流水潺潺,峨眉山上顽猴的嬉闹声与风临疏竹之声混杂着飘散在空气里。沉香一个人坐在溪边,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符,虎头豹尾,红绳为系,有些纹路里侧已经由于年代久远而发黑,是丁香送他的。
……这是我娘送我的护身符,请高僧开过光的,我娘说带着他能保一生平安。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你的平安比我的平安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