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瑶池得赦退出,杨戬已经忍了满腔不快,侍立回廊两旁的值官见二郎真君的面色沉得像狂风暴雨前的乌云,一个个都垂下头不敢招惹。
谎话累牍他忍了,数落侮辱他忍了,装傻赔笑他也忍了,为了天条,他通通都忍了。
云头疾向真君神殿而去,仙风吹动衣袍发出猎猎的响声,广袖下的拳头一直不曾放开,心思百转,习惯性地探向袖中,然而常放耳坠的位置已经空了,永远空了。
……不到万不得已,你还是不能去伤害喜欢你的那个人……
嫦娥的出现是意料之中,四公主的死已经将她逼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那晚她亲赴真君神殿来兴师问罪,杨戬已记不清自己借着酒意都说了些什么,只有那双含着失望与怒意的冰冷眼眸挥之不去。
也好,从此玉树之患已除,再无把柄于人,便可放开行事。虽不用再顾及百花仙子手握玉树一事的把柄,但她为人伶俐,又肯极力维护沉香,只怕对沉香的锻炼不利,暂不能放。不过,倒是可以利用这件事将牛魔王扯进来,他法力不弱,若能再联合铁扇公主和红孩儿,又为改天条的阵营添上几员干将。
那么,只有自己完完全全站在沉香的对立面,给他致命的压力,才能让他尽快成长起来。只有沉香一派的力量形成压倒式态势,才能逼天廷下发修改天条的旨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承担修改天条的正面主力已是万般不易,剩下的,就由自己这个司法天神来做。
一定要万无一失。
沉香,之前咱爷儿俩聊过的“粉身碎骨”,舅舅替你担了,就当是我擅作主张将你逼上这条不归路的赔礼。
长夜无芒
脚下云气散去,银履踏上真君神殿坚硬的青石板,墨色鹤氅随步飘飞,獬豸之纹若隐若现。杨戬直奔天牢,一路上侍立的天兵见杨戬面色阴冷异常,皆不敢与之对视。
一股寒气随着开启的闸门涌入天牢,瞬间侵透了刘彦昌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单薄衣衫。刘彦昌苏醒过来,眼前那张阴沉凶狠的面目渐渐清晰,正冷冷地瞧着他。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杨戬本就身形高挑,微仰下颌斜睨着刘彦昌宛如居高临下地睨着一只蝼蚁,“玉帝已经赦免了沉香,我马上可以放你下凡去和你的儿子团聚,但是你必须求我。”
声音费力又坚定地从刘彦昌喉咙里掷出来:“我刘彦昌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你这种卑鄙小人跪地求饶!”
杨戬扯出一丝讥讽,“求我你并不吃亏,我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除了玉帝和王母之外,就算我最大,有许多人想求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司法天神……你在我刘彦昌的眼里,连一个贩夫走卒都不如。”
话音刚落,一双炙热的手掌已经牢牢箍住了刘彦昌脆弱的脖颈,指尖几乎要陷到他的皮肉里,令他的呼吸瞬间噎住。
“……你这个畜生……不配让人瞧得起……”刘彦昌用力睁大眼睛瞪着杨戬,他的鄙夷和唾骂是他唯一的武器,每一个字都浸着凡人的不屈骨血。
杨戬压低了声音,宛如猛兽低鸣示警,“你什么时候求我,我什么时候放你走。你不求我,我打死你。”说着,顺势松开那差点被扭断的脖子,一掌将他推回廊柱上。
刘彦昌满是恨意的眼睛随着口中脓血的溢出而渐渐失去了焦距。
闸门开启,哮天犬和梅山老六进来回话。
哮天犬见主人背对着自己,刘彦昌又无声无息地垂着头,便好奇地上去碰碰摸摸,越来越觉出不对,“主、主人,他……死了!”
“老六,把刘彦昌的尸体丢下凡间喂狗。”
郭老六诧异地看着杨戬的背影,呆立半晌才应了声“是”,沉着脸横抱起刘彦昌的尸身往外走,正碰见上天来回话的康老大。康老大从郭老六手中好生将人接过,一路寻到刘家村刘记灯笼铺门前,轻轻抛了下去。
乌幕四垂,整个正殿显得更加冷暗压抑。
“老四,沉香一直没有离开峨眉山吗?”
姚老四摊手道:“我和二哥派人日夜轮流值守在峨眉山的各个出口,他始终都没有出来过呀!”
康老大上前一步向宝座上的威严天神沉声劝道:“二爷,我看既然玉帝都点头了……”
“你知道什么!”素来不高声呼喝的杨戬猛地站起身来,破天荒地厉声打断了康老大的话头,“那猴子一定不会遵守诺言,沉香若真的跟他学一身本领……”
心里仿佛有一个冷峭的声音忽然阴恻恻地提醒他:何必多言……
杨戬眸色微动,以极自然的速度换上一副轻挑的语气,“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心太软,当初就应该听哮天犬的,在刘家村的时候就掐死沉香这个妖孽。”余光扫过堂下众人,见康老大果然脸色难看、欲言又止,而郭老六则垂着头不置可否,另外两个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杨戬满意一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了!”
张老二道:“二爷,万一孙悟空真收了沉香为徒,他们师徒俩可不好对付啊!还有万窟山那个小狐狸,若是他们联起手来……”说到一半,他终于发现身边康老大暗自射过来的眼色,被自家大哥的不豫神情阻得说不下去了。
轻薄的乌纱将清冷月色隔绝在暗沉的卧房之外,只能看见透过窗格的无数微明斑块。杨戬的卧房十分简单,一床、一几、一个青铜香炉、一架落地烛灯。宝莲灯静默地立在床边小圆几上,被烛光映得温润透亮。
杨戬是喜欢烛光的,有着某种近乎依赖的偏爱。在遥远且短暂的童年里,他对于杨府最多最美的记忆,就是夜幕降临之后,一家五口围坐桌边,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听母亲讲古往今来的传说。有些醉意朦胧的时候,望着模糊跳跃的烛火,心里会生出一种家还在的错觉。
都说境由心生,他不是没听过嘴碎之人私下的纷纷议论,说真君神殿如何阴暗晦冷,说他杨戬又如何不择手段。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拥抱阳光的资格。
没娘的孩子,要如何护着幼妹逃出一个又一个寂寂长夜?
灰暗的世道,要如何从陈腐强权之下寻出一杆公正天平?
他坐在榻边,烛火抚不平微蹙的眉心,银铠在幽暗的光线中敛去星辉。四下无人的长夜,唯有阖上双眸,才不会显露眼底的重负,不显露,便可短暂地骗自己可以暂时休息。
三妹……沉香……
世上多了一个血肉之亲,他何尝不高兴呢?然而,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知道,自己亲手杀了那孩子的父亲。
杨戬下令包围峨眉山之后,华山秘牢洞口就由两个当地山神把守。其实,自从上次杨戬来问过盘古的睫毛一事,他已经整整一年多没有来看过杨婵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为什么一直都不敢来见她。
亲眼看着三千年相依为命的兄妹按照既定路线一点点走向分崩离析,是一件痛苦的事,痛苦到即使是杨戬也本能地想要逃避,似乎不相见便可不相怨。
圆台之上,她端坐得笔直,依旧不去看他。
不论是康老大还是其他的谁,从没有人告诉过她杨戬在追杀沉香,但她是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兴许这就是母子连心吧。
“舅舅已经赦免了沉香。”
杨婵的目光蓦地落到他身上,不知是为了一声史无前例的“舅舅”还是一声不敢奢望的“赦免”,而他的眼神却以最快的速度避开了她的目光。
“是我让哮天犬从沉香身边偷走了宝莲灯,这才抓住了他。但他毕竟是你的亲骨肉,而且和我也是血脉相连,看着他无助的样子我只有一种感觉,痛心。”杨戬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个稳坐圆台的如莲女子,“三妹,我可以亲手把你压在华山下面,可是我无法眼看着自己的亲外甥被处死。我去求舅舅和王母赦免沉香,让他作为一个凡人在下界生存,可说什么他们也不答应,最后,我只好以辞去司法天神之职相威胁,他们这才答应免他一死,可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你……”
“二哥……”杨婵轻轻地打断他,眸中泪光点点,却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听不下去他的无耻谎言。她唇角斜扯着嘲讽的弧度,微眯双眸,仿佛在瞧着一个滑稽的可怜人,从他口中诉出的字眼,听到耳中只觉得反胃。
当年的玉帝将手边的一只仙桃扣入下界,立为一座桃山,压住他们的母亲。兄妹二人生平只与那个人君臣相称,他今日竟称那个人为“舅舅”!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恨与怨已分辨不清,自己变了,他也变了,一切都变了……
“三妹,做哥哥的对不起你。我原以为,玉帝赦免了沉香,也算我对你有了一点补偿,可是我却没想到,我还是无法保护沉香。”
“为什么?”
“因为他逃到峨眉山的时候,曾失手打死过一只猴子。你也知道,峨眉山是孙悟空的洞府所在,他一定要让沉香偿命,为此,我和他结下了冤仇。八百年不见,这猴子法力大增,他发誓不取沉香性命决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