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忽又想起小玉来,十六岁的盛夏,千狐洞里,藤蔓蜿蜒,涓流细细,她将湿漉漉的他带回家换上干衣。
……我看到你穿着我爹的衣裳,拿着我娘的剑,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他们一样……
就是那把短剑,帮他斩过杨戬设下的雪鸟一关。后来,他将那把小玉送他的短剑转赠给了丁香。
因为他恨小玉。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因为爱,所以恨。
他突然起身,飞奔回圣佛洞前。
“唠叨,我来给你认错了,我贪睡,我睡到五更还不起床,本来就是我错了,还不承认,还给自己找理由。唠叨,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要是再这样,你就永远别见我,行吗?”
圣佛洞里却再也没有声音传出。
沉香无措地垂下头,当年跪在这里留下的坑仍在。仿佛有谁拨动了心弦,流云落花,点滴往事,都涌现出来。他失神地俯身,将坑上的落叶和浮土轻轻刨去,像是为某个祖传宝盒拂去岁月的积尘。
从此,沉香日日练功不辍,将从唠叨处学来的招式一遍遍演练。虽然唠叨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但嘟囔一直守着那块他们在一起练功的崖石,愈发刻苦。他白天模仿唠叨的身法招式,晚间在一间藏满卷册的石洞中读书,什么筋斗云、七十二变……全都是在这里自学而成,进益神速。
净坛庙外,佛字壁前,敖春也已在猪八戒门下练功三载,今年二十有二。
忽听一声震山撼地的巨响,打盹的猪八戒猛然惊醒,转头一看,原来是他那敖春徒弟一耙叩在地上震起的声波。
“徒弟啊,你手下留情,师父这庙还要哪!”
气冲灵霄
敖春已不是当年那副豪放开朗的富家公子模样,一身月白打底、墨蓝龙纹的束袖衣衫,衬托出小麦肤色之下的沉着坚毅,唯一与从前相同的只有额边那缕玄色发丝——遮住了半只左目,仿佛将一段不忍回首的过往隐去。
“徒弟,你是不是还在怪他?算了,毕竟曾经是好兄弟……”猪八戒凑到敖春身边,此时的敖春已比他高出半头。
“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其实,他已经知道错了,还把以前的毛病都找出来,一股脑全改了不是吗?”
“他改了,我姐姐也回不来了!”
提起已逝的敖红,猪八戒突然想起东海一桩奇事,“对了,你姐姐的肉身为什么会丢呢?人都死了,谁要肉身干什么呢?”
敖春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失去最要好的姐姐已经痛不欲生,却连姐姐的肉身都没能守住。
他一个人缓缓走在熟悉的净坛庙回廊里,穿得素淡,半为佛祖,半为姐姐。于敖春而言,每一次路过这条必经的露天长廊都不啻于一次酷刑。当年四个人在净坛庙设陷阱戏弄哮天犬、打败二郎神的欢乐回忆都被命运的无常焚化成灰,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不过是苦涩的余烬。还有那个清丽又浓烈的姑娘,装神弄鬼,古灵精怪,每一次想起她,他都觉得心间盈满了馥郁芬芳,可是再一想起她满心满眼都是沉香,那种馥郁又变成烧心的毒药,啃噬着每一寸相思。
终究是,好梦易碎,乐事难常。
……
衣帛破空之声伴着溪流鸟鸣与日同升,与夜同落,熟悉的身影终于再度出现。沉香忙收功立好,忍不住惊呼出声,“唠叨,你可好狠心啊,一个月都不露面!”
唠叨横了沉香一眼,“我狠心?好,我走了!”
沉香赶紧将人拉住,连连认错,“哎哎哎,我错了,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唠叨哼道:“能撑船的是猪八戒的肚子!”
沉香见唠叨肯同他贫嘴,便知气消了,大起胆子将手肘搭在他的肩上,“唠叨,反正您已经处罚过我了,我一定不会再犯错了!”说着,接过唠叨递过来的水壶里猛灌几口,只觉山间云气袅袅可爱,“不过,我的法力还是不行啊……”
“法术和武艺很快就能学会,但法力不是十年八年就能练出来的。”
“那……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方法嘛……”唠叨仰望层云,喃喃自语,“好久没见太上老君了,也不知他身体如何……”
……
一阵剧烈的天摇地动,连灵霄宝殿内玉帝和王母的纯金雕龙几案都颤晃不止,除了八百年前美猴王大闹天宫,整个天界上万年都没出过这等怪事。
“怎么回事?”玉帝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案台,一手扶住头上被震歪的珠琉王冕,已无心掩饰面上的错愕。
众仙也都随着脚下水磨晶石板的颤动东倒西歪、面面相觑,杨戬迈出两步向殿门外打量,清朗的声音穿过哗然喧嚣禀道:“灵霄殿上方直通三十三重天上太上老君的兜率宫。”
“快去看看!”
“遵旨。”杨戬回身拱手,速速前往离恨天去。
远远便望见兜率宫处冒出滚滚红烟,看来是八卦炉再度被什么人给打翻了。
八百年前,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身败后被押入八卦炉中焚化,但其乃天生石猴,不惧火烧,毁坏八卦炉后逃回下界。八卦炉火落入凡间,形成一座经年不灭的活火山,名曰火焰山,距山体方圆千里内燥热不堪、寸草不长、生灵涂炭。逾五百年,东土大唐僧人玄奘携徒西行,途径此山,大弟子孙悟空借翠云山铁扇公主之芭蕉扇方熄灭烈焰,拯救一方。
太上老君一向是个齐整好洁的老头,各种仙丹分类保管,存放规则之繁复只有他和他的贴身侍童分得清,外人唯有望着一整墙又一整墙的精致葫芦叹为观止的份儿。
杨戬尚未踏入兜率宫便已闻到炭火焦味,眼见殿内凌乱不堪,满地狼藉,金铜八卦炉果然歪倒在地,一个角还被齐齐削去,幸而火盆未漏,不致引起八百年前的灾祸。原本整齐的仙丹存放墙上已经空落落的,各色精巧的宝葫芦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无数仙丹泛着细腻的光泽零零散散滚在各个角落。从珍贵稀材到炉火精粹,多少心血与光阴付之一炬,光是冷眼瞧着就让人止不住地心疼。
重重殿宇里,今日的兜率宫显得苍凉老迈。老道颓然席地而坐,由两个哭泣的小侍童扶着,哀叹不住。仙风吹拂着太上老君垂在胸前的银髯,衬得他满面褶皱里都填满了心痛与悲戚。
杨戬早有所料,但当他真的将一切颓唐尽收眼底时,眸中仍有挣扎一闪而逝。
太上老君迟钝地抬眼,当看清来者是杨戬后,挣扎着站起身来,颤手揪住杨戬的衣领,“你……你是贼!”
“老君放手,放手。”杨戬握住太上老君的手腕,却不敢使力,结果被神志不清的太上老君拽得趔趄。
“你偷走了我的仙丹……你偷走了我的仙丹……”太上老君喃喃重复,死死抓着杨戬的衣领,瘦若枯柴的腕子颤抖不住。
“道祖,这位是二郎真君呀!”两个小侍童极力拦着,就是拦不下来。
太上老君又没有真的糊涂到连人都不认得,自然知道那是二郎真君——杨戬。
……
参天古树,漫路荒藤,峨眉山间的竹林微风轻送,一片祥和。唠叨将双掌抵在正襟盘坐的沉香背心,替他梳理体内乱窜的强大真气。
“好点儿了么?”唠叨难得正经。
沉香抚着胸口,额头虚汗未落,想着方才从体内生发出的痛苦,不啻于当年刘家村外河边,杨戬让他体会“粉身碎骨”的感觉,依旧心有余悸。“我刚才就好像要炸开了一样。”
“幸亏你跪了一年,积攒下不少法力,要不然你早炸开了!仙丹威力太大,你一下子消化不了,慢慢调息,将仙丹化进你的血肉里面,变成你自己的法力,可能需要一年半载。”
痛苦归痛苦,沉香的情绪大半还沉浸在闯入南天门偷吃仙丹的兴奋刺激当中,浑没注意到唠叨格外平静认真的神色。“对了,刚才我是不是撞翻了什么东西啊?我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快要炸出来,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了,乱推乱撞。”
“刚才?”唠叨来了劲头,一脸骄傲,“刚才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又让你给推翻了!”
“哎?那我不是替你……咳,替孙悟空,出了一口恶气嘛!”
唠叨仰天大笑,“他知道了一定会感激你的!”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把玲珑小斧,长约一尺三寸,雕纹有古韵鼎器之风,即便不懂兵器古玩,一看也知不是凡品,“看,这是什么东西?”
刘沉香偏有一副有眼不识泰山的本事,“斧子啊,见得多了。”
“嗨,这是太上老君炼丹时劈柴用的斧子,看看顺不顺手!”说着,唠叨亲手将它郑重递到沉香手里。
沉香一接,没想到还挺沉的,差点砸到地上。他挑了一棵最粗的树,小斧才举,便有仙风隐隐拂来,在空中轻轻竖划一笔,那树便从中央直劈开来,端的是不同凡响,反倒把沉香吓了一跳。
“哇,这么厉害的斧子!那你说,能劈开囚禁着我娘的那道光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