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并不是那位留下辉煌传说的永恒之王。
贝尔芬格,冠以‘怠惰’之罪的魔物。
人王王座上,披着‘亚瑟’外衣的伪物。
但是──
“是哦。”有一位人类的少年,如此坚定的回应着。
立夏为他理顺头发,捡走落入发间的碎土,语气温和,非常耐心。
“因为有你在。”
面对这样的坚信,魔物显得愈发迷茫畏缩。
“可我,并不是他。”贝尔芬格的声音很低。
在这个时候反而更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说出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来得艰难。
“唔姆。”少年并没有急于为贝尔芬格的困惑做出解答,他话锋一转,向魔物问道:“说起来,在贝尔芬格眼里……人类是不是很麻烦的存在?”
立夏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向他寻求着答案:“你,讨厌人类吗?”
“大概,是这样的。”贝尔芬格仔细想了想后告诉他:“人类很麻烦。”
“很弱,怕冷,会热,必须要吃东西才能够活下去。”他顿了顿,继续道:“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就哭了,或者笑起来。”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能够轻易产生情绪起伏。”
风在很安静的吹,而遥远之处却传来大地崩裂的声音。
夕阳与鸣雷同在。
远超现实的荒谬感在漫延。
明明还能感受到眼睛上盖着的温暖重量,魔物却非常不确定的开口问:“你……还在吗?”
“嗯,我还在这里。”立夏揉了揉魔物金色的头毛,这次,他没有很短的就将手掌抽离,“我在听。”
“……又柔软,又没用,弱小又麻烦的人类。”魔物呆呆的,完全不感觉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而接下来,他又说道:“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你们。”
“是这样啊。”魔物听见人类少年的笑声。
非常浅的,像风在呼吸一样的轻笑。
虽然暂时无法看到,但是贝尔芬格想,他眼底的蓝一定非常净粹。
“……嗯。”
很久之后,立夏听到贝尔芬格轻轻的应声。
“虽然我是‘怠惰’的原罪,但是我并不讨厌‘勤劳’。”魔物很浅的笑了笑,勾起的嘴角牵扯起脸颊的微动,“所以,也不会讨厌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的你们。”
“我不讨厌人类。”他这么说着,举起手臂,将掌心搁在少年的脸侧,“当然,也不会讨厌你。”
发梢敲在手背上,非常温缓的风。
魔物捉住人类少年的那一缕头发,并轻轻的,用细小的力度扯了扯。
非常亲昵,像紧握住某种易逝的存在,譬如一朵花,或者吹过的月光。
“我想,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他的呼吸越来越长,话语间的停顿也变多了。
立夏只能很安静的听,什么也无法改变。
这里,是神代最后的碎片。
余光远眺里,西河的水流尽了,卡美洛老了,白垩之壁坍塌了。
唯有卡姆兰,只剩卡姆兰。
最后的碎片,也终将成为尘埃。
只有亚瑟王……是的,只有他,仍然还是少年模样的王。
他的王呀,躺在夕光长河的流淌里半阖着眼眸。
披着人类外衣的伪物,掌心还残留有人类体温的温热。
“我想,我可以让你轻松的多。”他像是在讲关于自己的事,却又在影射着过去,“可以给你荣耀和王权,可以让你不用去战斗,可以让你不必去代替某个人,走完不属于你的悲伤又哀宏的传说。”
魔物抓上少年的手腕,拉着他,一直一直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
在这即将流逝的最后里,维持着仅剩一点的可怜的固执。
“我不想,就这么快速的结束这一切。”
魔物诉说着,在这个沉睡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为数不多的‘记住’和‘喜欢’──
“我真的,非常喜欢夏天。”
少年立刻想到,在最后一次的梦的终焉,不断下坠时,贝尔芬格的目光清冽如月。
他说,‘夏天非常美丽。’
那么,原因呢?
因为啊──
“你在夏天来到不列颠,拔出选王之剑,对我说出‘永恒’。”
在夏日蝉鸣里,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接触到那份想要触摸的光辉。
比金要辉煌,比银更炫目。
“我知道那不是正确的。”贝尔芬格重新敛起湖色的眼眸,在血液纷染里愧疚着,“没有谁会喜欢一成不变的日子,没有人类愿意被禁锢在某段记忆里,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我擅自剥离了你的记忆,为了让你认为……‘本该这样’。”
这当然不是正确的,却也并非出自恶趣味的刁难。
立夏知道的,贝尔芬格只是……
“我只是,想更多次的……和你相遇。”他说。
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略显愕然,却并没有多少意外。
他多少,能够猜到对方这么做的用意,只不过没有想到,要比他臆想里还更加纯粹。
“……对不起。”
所以啊,他们一直在那同一个梦里,重复着一次一生。
于是,也就有了永远的夏天。
草叶簌簌的响动,人类少年带着浑身的净爽离开。
魔物闭着眼睛,没有再阻止,也没再开口挽留。
离别切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是魔物,并非人类。
此行或许会是贝尔芬格最为接近人类的时候,可就算这样,也不过成为了披着人类外衣的伪物。
但是他也确实的体会到了,关于人类在生命上的脆弱。
这不比一朵花开的时间来的沉重,那么轻,轻到没有重量的,人类的生命。
身为魔物的贝尔芬格,对于‘受伤’这种事情,过去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体会。
如果在争执或者战斗里受伤,那就去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又都和前一天一样。
现在的他,切实体会到了体温在随着鲜血的失去而逐渐冰冷。
这就是人类。
即使是站在超脱于普通人类之上的亚瑟王,在这一方面上,也和所有人一样平等。
而对于贝尔芬格来说,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却并不快乐。
“贝尔……芬格……”他听见人类的少年,在念着他的真名。
声音非常的轻,就像一朵花那样柔软的落在他唇角边的悲伤上。
他以为那是一次沉眠里的梦,人类的少年又一次……在梦里与他相逢。
〔我愿拔出此剑,奉您为永恒之王。〕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熊熊燃烧的命运,大火里纯澈的清水色眼睛,敢于射落信仰的固执坚毅。
不是贞德,只是藤丸立夏。
他把他照顾得很好,却无法避免他的难过。
“……对不起。”在弥留的夕光里,魔物别开头,不再看向立夏。
朦胧的余光里,他的少年,蒙着夕阳辉煌的金色向他而来。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的掌心上,入手的触感,是金属熟悉的冷硬。
立夏抽出嵌入石内的圣剑,并将其……带回至他的身边。
披风毛绒绒的滚边圈住贝尔芬格的脖颈,残留有来自少年人的温度。
这些,都属于他。
魔物微微蠕动了一下身躯,将叹息埋入深蓝的披风里。
〔无人有比他更耀眼的光。〕
在藤丸立夏心里,亚瑟王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光辉,高洁的王,和他所持的圣剑一样,都是在这个星球上理想化的‘最强幻想。’
想了又想,叹息了又叹息,犹豫踟蹰。
他终于,还是对人类少年说出了那句话。
“如果我真的是亚瑟王就好了。”
立夏愣愣地看着他,给出了一个魔物意料之外的回应。
“……你已经是了。”
“你明明知道的。”闻言,魔物蓦然露出非常温柔的笑容,那笑意是绝对真实的,绝无欺骗。
他有些无奈,却并不难过,即使在他看来那句话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我可爱的,人类的小孩子呀,无人有比你更耀眼的光。”
他眼里是稀世耀眼的光,而他心里……沉睡了最美的理想。
立夏说,亚瑟王和他的星之圣剑,是不列颠所有子民心中的最强幻想。
曾在一段金黄的岁月里存在过的,不老不死,永恒不变的理想。
但是在贝尔芬格看来──
“你是我的,最强幻想。”他对立夏说。
非常感谢。
能在这个空蝉一般孤旷的世界上,和你相遇。
“不过,比起我如何看待人类……或许在你眼里看来,来自深渊之外的我,才是最麻烦的存在吧?”魔物自嘲的笑了笑。
“怎么会。”少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诚恳且真挚:“‘您已经是亚瑟王了’,关于这一点,我是认真的。”
“贝尔芬格问过我呀,为什么卡美洛的人明明之前也吃不饱,现在也吃不饱,却依然会露出微笑?以及又是为什么,会赶来卡姆兰之丘?”
“能不能吃饱,当然非常重要。但是,我想……他们只是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