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阿德里安用一种痛苦的目光,看向他心中的,这位永远的少年英雄。
立夏抬起胳膊,用手掌阻绝了这道视线。
指节分明,线条清晰的手掌,此时却如耸立的高墙,让阿德里安错失了唯一一个能够看到对方眼中悲伤情绪的瞬间。
很奇妙吧?
明明只是来自男孩的一次注视而已,却让立夏产生了几乎无力承受的错觉与疲惫。
他本来,不想让阿德里安这么早知道这件事。
“……是的。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立夏只好在心里偷偷感叹,小孩子的直觉真是种奇迹一样了不起的存在。
“嗯。”阿德里安失魂落魄的应了声。
他垂着头,只觉满身无力。
眸底空落落的,倒是与身为魔物的玛门极像。
还能说什么呢?
看着这样的阿德里安,少年在心里叹息了又叹息,似乎连带着身心,都在这声声叹息里渐渐苍老。
似乎是沉默了许久,少年动了。
他上前一步,将手搭在阿德里安肩上。
男孩感到自己肩上一沉,隔了层衣物的布料外,是对方带了护甲的指掌。
冷冰冰的,沉甸甸的。
带着重量,却仍旧非常温柔。
阿德里安勉强打起精神,看向他一直以来最是憧憬的人。
仍然稚嫩的眉目间,是无法消却的郁气。
“阿德里安,记得昂首挺胸。”立夏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手甲拍在厚实的布料上,发出闷响。
少年的声音非常清朗,抛下满室沉重。
光线极暗的宫殿内,只有立夏的眼睛成为了唯一燃烧的蓝。
在看向男孩的那一瞬间,愈燃愈烈,明亮到不可思议。
他是冠以‘贞德’之名的,熠熠生辉的奇迹。
只要一直在这目光的注视里,就可以永不绝望。
“啊……”男孩与他四目相对,呆愣愣的发出一节无用的气音。
这一刻,阿德里安在心里唾弃自己的无用与没出息,却仍旧忍不住在那清透的蓝色里沉迷。
被安慰着,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
被拯救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又一次人付出。
这一次,就是最后了。
“小阿德里安呀……”连叹息都显得那么昂扬明烈,激励人心。
少年在孩子的憧憬里笑得日秀风清,意气从容。
“今后,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昂首挺胸的活着。”立夏看上去有点难过,微笑都在这难过下略显滞涩,“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小心翼翼的状态。”
阿德里安愣住了,他看着这个人,似乎不能够理解他话语里想传达的东西。
“过去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去忘记,但是也不要因此而总害怕失去。”温柔到令人忍不住想要落泪的注视,“阿德里安一直在害怕吧?”
没有办法保护栋雷米,没有办法让仅存的亲人重展笑颜,只能在‘失去故国’的可能性里惶惶不安……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在明天死去。
没办法,侵略与被侵略,战争一直都是这种东西。
能不能得到什么暂且不提,但是失去是一定的。
但是,已经没有关系了。
“明亮的未来,马上就会到来。”立夏对阿德里安说,“再稍微等一下,接下来就都交给我吧。”
‘都交给我吧。’
少年许下了这样的诺言。
“没有必要害怕,没有必要瑟缩。”拯救了法兰西的人,向他拜托道:“今后,请务必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昂首挺胸的……活下去?”阿德里安缓慢的重复着。
“是的,昂首挺胸。”在立夏看来,阿德里安无疑过于沉默和懂事,这或许是成熟,却与他的年纪不符。
“关心一个人要好好说出来,但心的事与身边的人商量并一起去做。”
他抚平男孩额心的褶痕,“时间可不会等犹豫的人。”
阿德里安垂下头去。
“只要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就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立夏拍了拍阿德里安的发顶,让他抬头看向自己。
“我、我……真的,可以吗?”他从这孩子的声音里,听见了隐忍的泣音。
立夏不禁有些无奈。
阿德里安。
明明想要流泪,却一直笑着的孩子。
就像一开始一样。
明明不想让他来希农,却不敢开口阻止,只能用期望的眼神一直瞧着他。
然后,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后来被玛门当成了有意思的玩具,总是放在身边跟着,上手把他的头发揉的乱糟糟。
明明不喜欢,却从不拒绝。因此才会助长玛门的恶趣味。
以及现在,不想答应他的要求,不想让他出征,却依旧勉强自己,想要好好的目送他离去。
压抑的前半段人生,造成了过于隐忍的后天习性,似乎连哭泣都是罪过。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或许会被人误认为懦弱也说不定。
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味迁就他人并不是成熟,也不代表懂事。
长久下去,总会有出现问题的一天。
这是不对的。
‘我不明白。’立夏在心里敲了敲住在他影子里的岩窟王。
‘怎么?’脑海里响起英灵的声音。有些冷凝,并且滞涩。
伯爵最近很少说话,除非立夏主动搭话。
如果硬要找出一个时间的分割点,大概是从他与玛门达成微妙的和解后开始的。
但是,眼下并不是谈心的良好时机。
立夏看着阿德里安非常清澈的眉眼,略带叹息的说道:“生来无错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做人了呢?”
像是在与伯爵交谈,又仿佛在对造成阿德里安现在这个样子的一切因素进行质问。
“我……”阿德里安用他满是粗茧的手,连带着眼睛,捂住了大半张脸。
立夏分明看到,他指缝里,有泪迹滑出。
眼泪淌过手背粗糙的肌肤纹路,给人以干涩被润泽的错觉。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颤抖的进行询问:“我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立夏笑着反问,语气轻松,却不容质疑:“你与‘贞德’一样,都是生在栋雷米的孩子。”
你并不微弱,请自信起来。
你和贞德一样,都是生在栋雷米的孩子。
就算我不在了。
今后,也请……抬头挺胸,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阿德里安哭了。
撕心裂肺的哭,他第一次真正的像个孩子一样去宣泄一直以来堆积在心里的情绪。
没有隐忍,没有大人眼里的懂事,也没有他自己心知肚明的,半吊子的成熟。
在知道自己没有‘妈妈’的时候,他没有哭,后来英格兰人烧毁了村子,他没有哭。
奶奶告诉他,父亲不会再回来了,他没有哭。
失去了一切,都不能哭。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是,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听到这句话的人──
“请昂首挺胸的活着。”
他……大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这么好的人,在这一次分离后……再见面就是最后了。
为什么要这样?
阿德里安感受着少年掌心的温热。
“阿德里安,你是我的骄傲。”救国的圣人在对他道谢:“谢谢愿意相信我的你,谢谢愿意答应我过分要求的你。”
“谢谢愿意笑着生活的你……真的,非常感谢。”
因为想要停止人们的哭泣而选择战斗,为了人们的笑容而选择继续下去。
高举救世的旗帜,义无反顾的为法兰西献上自己的全部。
这就是名为贞德的圣少女的一生。
“──我名让那·达尔克,为法兰西而来,为了法兰西,我视死如归。”
“所有的战役,胜负都在于一心。是的,我一直与你们同在。”
少年望着在他眼前落下的,厚重的,贡比涅城的城门,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看见位于垒壁上方的吉尔元帅浑身颤抖着,几乎无法握紧手中长剑。
那双黑且大的眼睛内混浊散乱,有泪水不断溢出。
那冷冰冰的眼泪掉了下来。
吧嗒,吧嗒。
细微的声音,剥茧抽丝般的绝望。
立夏感觉到脸颊上落了朵冰凉的水花,是……眼泪吗?
或许是吧。
落雨。
天空哭了。
草叶莎啦啦的,唱了首关于雨水的歌。
扮演着‘贞德’的少年统帅,已然放弃抵抗。
他转身向后,面向碧翠重山,以及临至几步,步步紧逼的敌军。
“对不起。”立夏抬起头,微微向后方壁垒之上的吉尔元帅回首,目露歉意。
对不起,让你见到这样的事。
吉尔·德·雷元帅的一生,最是敬重贞德,想念到最后自己变成了人人恐惧的‘蓝胡子’,就算这样神志不清的最后,也想让圣少女归来。
但是,死亡的人无法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