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挑了挑眉:“怪不得最近不见他来闹腾。”
韩非欲言又止。
嬴政还能看不出他有心事,但就是装作没看到。过了一会儿,韩非终于朝他行了一礼,很郑重的一礼,“不才这几天一直在为李斯和姚贾一事奔波,相邦不愿意将他们轻易放出,实在对不住。秦国那边送去了信函,回复却说秦王正在斋戒,暂时不理政事。”
嬴政有些兴趣了:“那秦国现在是昌平君理政?”
韩非点了点头:“昌平君回复说,此事等秦王斋戒结束再议。”
嬴政赞成道:“这样不是很好?先生就不用为这个费心了。”
韩非道:“不才觉得秦国内政怕是有些不稳。这个时候,若是合纵成功,一举拿下咸阳也不是不可以,到时,李斯和姚贾在这边,恐怕有杀身之祸。秦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斋戒。”
嬴政笑了笑,没说话。韩非这个试探也太直白了,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性格如此,也怨不得他。
慢慢又走了一段路,出了韩王宫,嬴政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礼盒,“麻烦先生给张良送去,都是他整天吵着吃不到的东西。”
“公子有心。”韩非接了东西,虽然不知道这魏公子出使魏国到底是要做什么,还是作了一揖,“三日后使魏,公子一路平安。”
嬴政回以一揖。
夜来晚风凉。赵政洗完澡回到房间,坐在榻上不在焉地擦拭着头发。
先生趁着夜色出去了,说是换身体要挑有风水的地方,不能被打扰,借用天时地利人和……说得他差点就信了。
赵政百无聊赖地又拿起那颗珠子,在手心里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又半躺下来,拿过旁边的竹书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自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天亮后第一声鸡鸣,赵政醒了过来,怀里的竹简啪嗒掉到地上。房间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他皱了下眉,先生还没回来?
赵政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越是紧张就越镇定,他竟是慢条斯理地穿衣洗漱完了才打开了房间门。
一阵清风拂面。
赵政上了三楼,王贲正在书架里翻找兵书,见他来了,怀里一堆竹简差点掉地上,“大王醒了?”
“嗯。”赵政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本来想问问王贲有没有见到先生回来,但是忍住了。这件事王贲并不知情,毕竟这家伙有时候太粗心,他和先生都担心会被他一不小心说漏嘴。
但是来了三楼不说点什么显得他很莫名其妙,于是赵政扫视一圈,屋子很干净,书架也整齐,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他目光落在了王贲身上,盯着对方,面无表情道:“面壁,思过。”
王贲:“……啊?”
见大王好像不太开心,王贲只好老老实实放下竹简,站到墙边,“大王……我犯什么错了吗……?”
赵政就说了一个字:“墙。”
王贲立刻没声了,怂巴巴地往墙角贴了贴,紧紧闭着眼,生怕大王一个不开心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当弹珠玩儿。
唉,他真不是故意要看的啊。再有下次,他一定……还要看!
赵政说完就走了,等不到人,他心底没由来的有些悬着。下楼梯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马车停靠的声音。
赵政脚步一顿,听出这是先生用的那辆,不禁加快了步伐。刚走到院子里,那边门就开了。
开门的人戴着半张面具,赵政认出这是魏如的身体,此刻,他应该已经是白起了。
白起站在门口,单单是一个身形就显得杀伐肃萧,气息和嬴政完全不同。他一进来,整个院子好像都铺满了杀意,三楼上正在面壁的王贲猛的睁开眼,漆案上,他的长剑发出了轻微的颤鸣。
王贲顾不得别的了,他抓起剑,直接翻着窗户就跳了下去。
院落中,王贲轻巧地翻下三层楼阁,落地后直接横剑挡在了赵政面前,盯住了门口那位面具青年:“刺客?”
白起的目光从赵政身上落到了王贲身上,刚才王贲跳下来那一串动作他是看在眼里的,白起的目光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少年有点兴趣。
王贲被他看了一眼就气海大乱,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剑。转头小声对赵政道:“大王我们还是跑吧这人打不过!”
“……”
“大王!我拼死也会保护你的!”
赵政忍了忍才没在白起面前翻他一个白眼,保持风度道:“自己人。”
王贲:“哈?”
赵政抬手朝白起作了一揖:“大将军。”
王贲:嚯。
这人什么来头啊值得大王以礼相待???
这一礼非常标准,是古时候的规矩了。现在这个世道,礼崩乐坏,君王无不自恃身份高贵而志得意满,少有谁能够如此礼遇臣子,白起虽在昭襄王时经常受昭襄王作礼,但是感觉完全不同。
这少年从容镇静得超乎常人,举手投足里的贵气甚至能压过他的杀气,可是行礼的时候,眉目间的谦和和诚意不是假的。
白起看得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谦逊回以一礼,脚步微动,带起一片如同被风缓缓吹散的尘埃,闪身让开了门口。
赵政朝他微微一点头,向着门外走了过去。
不等他走近,车帘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轻轻掀开。
赵政顿住了脚步。
王贲跟在后头也停下了,但目光一直盯着白起,右手就没离开过剑镗。
车厢里走下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子,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容颜,只能见到线条苍劲的下颌和浅而微薄的嘴唇。
察觉到赵政投过来的视线,那人微微抬了抬头,唇角勾起一点别有深意的笑。
赵政也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心里竟是有些忐忑。但是他从不将情绪在外人面前显露,他走过去,抬手微微掀起那宽大披风的兜帽,一张和他几近相同的容颜在昏暗的阴影中显露出来,赵政还要往后摘的时候,嬴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声道:“小心被人看见,大王。”
赵政望着那双浅浅淡淡的眼睛,细长轻盈的眼睫,英气却不至侵略的剑眉,每一个细节都看了一遍烙进心里,明明是他自己的模样,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俊美和稳重。赵政忽然就踮起脚,在兜帽遮掩下蜻蜓点水般在那温润的唇上吻了一下。
细腻,柔软,温热,一触即逝。嬴政半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大概是料到了,又像是没料到,他看微微低头看着赵政,这少年也毫不退避地看着他。
嬴政修长的手指捏住了赵政的下颌,轻轻摩挲了几下,低头回以一吻。仿佛是刻意捉弄,他也是一碰就离开了,不无狡诈地朝赵政眨了下眼,轻声道:“有什么事进去说?”
赵政被他这样的“报复”弄得懊恼,但是却尝到美妙趣味,眼神微动,轻轻握住嬴政的手,“我带先生进去。”
他另一只手将兜帽往下遮了遮,带着嬴政往里走。
院子里,白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王贲则神色古怪,一边提防白起,一边偷偷瞧着自家大王。
王贲看着那个奇怪又熟悉的黑色披风男子,完全摸不着头脑。而且他们俩刚在在帽子底下偷偷摸摸干什么?!不会是大王移情别恋了吧?!
赵政上了二楼,送嬴政进入房间,转而请跟来的白起去隔壁的房间,然后把王贲赶到三楼去。王贲对这种不公的待遇大为懊恼,但是被白起从面具底下看了一眼后,立刻脚底生风一口气蹿上了书房。
赵政推开门,那是之前被嬴政封了的打斗的房间,前几日收拾了一遍,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的痕迹,特意给白起暂住。
“大将军请。”
白起抱拳行了一礼,抬手道:“没有王上请臣子先入的规矩,大王请。”
赵政微微点头,走了进去,和白起一同在窗边坐下。旁边有早已备好的酒具,赵政给白起倒了一盏:“晚辈赵政,这里是韩国国都新郑,具体状况,大将军应该已经听先生说过了。”
白起接了酒:“大王折煞白某。”
在换这身体之前的几次见面中,嬴政已经将事情和白起仔细说了一遍,没有任何隐瞒,包括嬴政自己的身份。毕竟这种超乎常人想象的事情,撒一个谎要用更多谎去圆,嬴政没有那个心思,他也不屑于隐瞒。
白起心中有数,对于一些赵政还不知道的事情,嬴政曾请他帮忙隐瞒,因此听见赵政喊嬴政先生,白起也没多说什么。人活一世,回头去看的时候,总会能悟出一些曾经执迷不悟的道理。这两个人你追我逐的,有些事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就好,外人插手不得。
“知道大王如今身陷险境,白某定当护送大王平安回到秦国。”
赵政微微一笑:“看过将军的行兵布阵,出神入化,赵政一直神往不已。秦国百年之计,东出大业,才是晚辈想要托付给大将军的,区区我一人性命,算不得什么。”
白起握着酒盏,气息有一瞬的凝滞。当初昭襄王疑心他有反心,故而杜邮赐剑,一生戎马半生鸿业,皆成身后旧事。他一心为了秦国大计,可昭襄王却要他只忠于王一人。王要他伐邯郸,他一再言明天时地利人和大势已去,硬求不得。可是秦王不允啊,所以只能在出兵和赐死之间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