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听见嬴政那声“表叔”时眼睛微微眯了下,脑海中又有什么想法掠了过去,但是他依然没来得及抓住。他躺到嬴政身旁,卷了卷薄毯:“成蟜出生在秦宫,表叔看着长大的,他自然喜欢成蟜多一些。我回来时九岁了,心里又记挂先生,跟他们总归说不上什么话。”
嬴政揉了揉赵政的头,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刚回秦宫不久吧,成蟜粘着他偷跑出咸阳宫,正好撞上昌平君快马过街,他和成蟜为了闪避都摔得不轻,昌平却是先抱起了成蟜,脸色是真的担心那孩子,转而望向自己时,就只是喊了声殿下,平平常常伸出手扶了一把。
这些事不能认真,计较起来其实相当无趣。只不过昌平喜欢成蟜,作为遗腹子的赵宪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即便昌平没有学田氏代齐的心思,他未必就乐意赵政坐在这个位置。
刚开始来到秦国时,他问系统赵政的近况,系统的回答是:小陛下太稳重深沉,大人看到他的目光都不愿意跟他多说话。
喜欢是喜欢,没有人不喜欢未来的秦王是个聪明人,但亲近就未必亲近了。
所以这些年赵政怎么过来的,嬴政大概可以想象一二,只会比自己当初更为艰难不易。
“委屈你了。”嬴政轻轻抚着赵政的头发,“没事,都会好起来。”
他本意是想安慰赵政,让他不要因为昌平君这事儿太伤心,结果赵政一起身,双手撑在了他两侧,鼻尖轻蹭着他的,轻声说:“受的委屈不少,先生哄哄我。”
“出息。”
赵政就看着他。大有你不说我就不下来的意思。
嬴政有点没辙,想了想,奉承的话他可听得太多了,背得相当机械:“大王威震四海恩泽八方被及牛马莫不受德与天同寿与日同光……”
“……”赵政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不是这种的。”
嬴政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我怎么会知道大王想听什么?大王但说无妨?”
赵政眯起了眼,浅淡的丹凤眸里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他双手往下按在了嬴政腰侧,刚想欺负一下,忽然感觉到身后有细微的动静,立刻转身望去。
嬴政也和他同时看向门边。
王贲开门就看到了暴击,他家大王和长安君这又是搞哪一出啊这……王贲怂怂地把门合到只剩一小条缝:“咳……我就是,醒了没看到长安君,上来找找……不、不打扰……”
话还没说完,一个竹简就砸在了他脸上,王贲哎哟一声倒地不起,然后就见自家大王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非常吓人。
王贲抱着竹简一抖:“大大大大王……?”
赵政语气不善:“去收拾东西,你在这里睡。”
王贲猛的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小命还在的同时又是一头雾水:“那大王和长安君……?”
说完就被赵政冷冷扫了一眼。王贲立刻会意:“臣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
折腾了大半夜,王贲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脑子里全是开门时看见的那一幕,大王有点压在长安君身上的样子,两个人还离得那么近,啧!王贲表示非常想看看接下来会干什么,他得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个垫子铺到大王和长安君的床榻上。
总算是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嬴政和赵政回到二楼。房间宽敞许多,床榻也足够,嬴政刚闭上眼赵政就凑了上来,“先生去见白起?”
嬴政嗯了一声。
赵政:“他之前怎么说。”
嬴政想了想,“人有些消沉。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解的。”
赵政看他的目光有点期待,“先生打算如何?”
“再见这一面,倘若还不愿意,就强来吧。”
赵政还是试探,“若他到时心有不甘,起了反心?”
嬴政笑了下:“魏如这具身体还有十年可活,足够他为你灭六国。但说谋反,有些悬。”
赵政有些宠溺地刮了下嬴政的鼻尖:“就知道先生不会吃亏。”
嬴政敲他的额头:“是不想让你吃亏。”
“我知道。”赵政笑得狡黠,给嬴政盖上薄毯,离得远了些,“先生睡吧,学生看着你。”
嬴政翻了个身:“看吧,我睡了。”
赵政:“……”
赵政想了想还是凑过去,钻进薄毯下,“我觉得还是和先生一起睡比较好,我不在,先生睡不着的。”
昏昏欲睡的某陛下:“……”
第36章 事不宜迟
夜雨过后, 天朗气清。
清晨的新郑还飘着细雨,路上有行人唱着郑地的歌。
赵政在空荡荡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瞬没看到嬴政, 立刻坐了起来。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外面的客堂中,嬴政拿着一个竹筒,手臂上停了一只白隼, 正在给它喂食。
这是咸阳来的白隼, 鹰的一种,个头很大, 经过驯养成为信使, 只认赵政一个主人。别人谁敢碰它,十有八.九会被狠狠啄一顿。但是它站在嬴政手臂上格外的老实,嬴政给它一块糕点它吃一口, 不给的时候它就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看上去怂得不行。
赵政看见嬴政还在,微微松了一口气,看见那只白隼时, 又有点怒其不争:“王翦说这是北方胡人青睐的鹰鸟,凶猛异常很难驯服, 生人靠近就会撕咬,我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像?”
那只白隼不知怎么相当落魄, 有的地方羽毛不是炸开就是掉了, 看着像是被揍了一顿,非常委屈。它看见赵政,低了低头,似乎是听懂了主人在委婉地骂它, 没脸过去找他了。
嬴政继续投喂它,胡扯道:“应该是饿坏了才这么听话?”
赵政看着白隼那秃了一块的头顶:“……”
今早嬴政一起来就看见这家伙停在窗边,脚上绑着信筒,他上辈子对这个信使非常喜爱,见到了还有些怀念,没多想就去拿它带来的信筒,然后……就被这东西凶神恶煞地啄了一口。
嬴政当时就眯起了眼。
王贲那会儿睡着觉只听见一阵见鬼的鸟叫,睡意登时一扫而空,连滚带爬地跑到二楼看看是出了什么事,结果门一开,一只半死不活被教训惨了的大白鸟就撞进了他怀里。
王贲把那大块头拎起来一看:“哟!这不是我爹给大王驯养的那只愣头青吗?咸阳送信来了?它这怎么了,长安君……?”
嬴政坐在窗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眼寝室,难得赵政没被他吵醒。他让王贲把满地的羽毛收拾一下,拿出一些点心,抬手示意那只缩在地上的白隼到他这里来。
于是就有了赵政醒来看到的这和谐的一幕。
赵政走过去接了嬴政递过来的竹筒,还是用火漆泥封着的,嬴政没拆开。赵政从里面取出了一份雪白的绢帛,展开,他认出这是王翦的字迹,看完后他递给了嬴政。
王绾被人威胁后断了与赵政的联系,冒险联系到了王翦,告诉他大王身在韩国恐有危险,所以王翦送来这信,是请示赵政。
昌平在那边做得滴水不漏,想来王绾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操作,王翦信中隐晦提及了昌平君近来有些异样,这位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对底下的暗流依旧相当敏锐,竟是猜到是昌平反心。
昌平毕竟是大秦相邦,一步步爬上来的,秦国的朝堂,有几个人敢怀疑他有异心,别说是怀疑,想都不敢想。
看完后,嬴政将绢帛就着旁边烛台烧毁了,一言不发。他在等赵政开口。
果不其然,赵政皱着眉看了一会院子里的白玉兰,微微叹了一口气。倘若王翦陈兵边境,指不定反而促成韩赵魏楚合纵,但是让大将军孤身前来,赵政觉得有点危险。纵然他会有白起,王翦依旧必须坐镇朝堂武官之首,没别的原因,这个老家伙审时度势的本事相当炉火纯青,用他来制衡其余人,再好不过。白起战场有凶名,但掺进权利斗争,就没有王翦这么圆滑了。
“韩非和张平……可惜了韩王不会用。”赵政敲着漆案,慢慢喝了一口茶。
李斯和姚贾入狱,名为救,实为囚。进去容易,出来却难,要经过韩王批准,韩王再笨,也不会放虎归山。李斯和姚贾无法离间,韩赵魏楚倘若合纵成功,剑锋直指函谷关,秦国要么血战,要么暂时忍气吞声,割地求和。
最关键的是,赵政现在人不在秦国,这就很微妙。如果他在这边出了事,昌平必然握住所有权柄,朝中与他不合的、构成威胁的,都势必会遭到清洗,内政一旦动荡,就容易引来外敌,秦国来日会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见。
赵政忽然有了点兴趣:“先生觉得,要是昌平做了秦王,和我比较当如何?”
嬴政:“不及你万分之一。”
赵政显然也这么认为,嘴上却道:“先生不是在哄我吧。”
“你能容人,他容不得。单是这一点,鲜有人能比得过。”嬴政不由得想起后世那些帝王,对政敌一概杀得干干净净,妻子儿女都不放过。这么一对比,他觉得自己当初善待六国宗室朝臣,还吸纳六国博士到秦国的朝堂,这些人天天一堆道理刁难自己,他从来都没真的生过气,也没想过杀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他太大度还是太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