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很快拿来了茶具,嬴政单手烹茶依旧行云流水,韩非静静看着,也不说话。
窗外的走廊上,玉兰树的花瓣落在地板上,风拂过来,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韩非抬起头看了过去,清瘦的颈肩形成一道柔和的线条,他笑起来时连黑眼圈都轻柔许多:“百岁锁做风铃,公子别出心裁。”
嬴政将茶水倒进琉璃盏中,不禁想起大后天就要过来的赵政,垂眸道:“在新郑东市看到,觉得怀念,买了一个回来。”
“睹物思人啊。”韩非依旧温声细语,“昨夜既有人行刺,公子何不搬走,住在这里难免危险。”
嬴政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无妨。”
韩非笑了,摇了摇头没说话。三人一起用了餐,席间随意又不随意地聊了几句,正好今日是嬴政约张良去城郊散步的日子,韩非也一并参与了。
新郑的郊外是一片肥沃良田,正值酷暑,田埂里有很多人在给庄稼浇水除草。
张良在相府锦衣玉食长大,这乡下地方根本没来过,他不由得皱眉。
嬴政走进一块田地,俯身薅了一把杂草,扔给张良。
“啊?”张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傻眼道:“魏兄你不会是叫我来除草的吧?!”
嬴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块黄金:“去吧。”
“!”张·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良向恶势力低头,“好说!不就拔个草吗小事一桩!看我的!”
张良哼哧哼哧的一头钻进地里,效率堪比人形除草机。
嬴政就和韩非站在垅边的槐树下远远看着,白色的槐花落得到处都是。
细腻的风吹了过来,清清凉凉的,韩非拂了拂鬓边的碎花,取出了一只陶埙:“公子喜欢听什么歌?”
“诗歌本为自娱,韩非先生尽兴就好。”
韩非一顿,笑了笑:“公子说的对。”
陶埙流泄出悠悠乐声,被风送着吹往天际。无数的白色花瓣扬了起来,拂过青青草芽,堆入田垄间。
“乐为心声,先生怀才不遇,郁郁不平。”
埙声戛然而止,韩非将陶埙拿了下来:“公子如何听得出来?”
他奏的是郑地的诗歌《风雨》,歌唱的是女子在风雨之夜见到了爱人的喜悦之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曲调还是很欢快的。
不知道这位魏公子为何会认为他郁郁不平。
嬴政道:“陶埙声悲切,多为丧者音,先生用它,就已经显露心声了。”
韩非豁然一笑:“原来如此。”
倒真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原野上只剩静默,过了一会儿,张良从地里爬出来,半身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和土灰,脚上还挂着两只正在蠕动的胖乎乎的小青虫。
他吐掉了嘴里的灰尘,把杂草堆到了地头,整个人快要散架,气儿都续不上了:“不是……我在地里拔草……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在这里奏着小曲儿吹着小风……你们存心气我吗?啊?”
韩非忍着笑递给他一个精雕细琢的葫芦:“先喝点水。”
“……”张良拔了木塞咕咚咕咚灌了大半下去,感觉捡回了半条命,瘫在地上死鱼似的不动弹了。
嬴政望着田垄间正在忙活的许多人影,笑道:“感觉如何?”
张良两眼望天:“……我现在觉得我爹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
至少他从小锦衣玉食,虽然有时候要自己动手做饭洗衣,但还没干过下地这种苦活儿。
嬴政道:“站起来。”
钱都收了还能不听咋地,张良没骨头似的勉强站了起来,抱着嬴政身旁的树,生怕他再让自己去除草,嗫嚅道:“站起来了。”
“看见了什么?”
张良顺着嬴政的目光看过去,“庄稼,房子,山,人……”
“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不都是农……”张良话锋一顿,眯起了眼。一眼扫过去,一望无际的田地,远远近近的农人,竟有七成都是妇孺和老人。
农忙时候,男人才是家里的主力,可是这目之所及,男子竟少得可怜,即便有,也是缺胳膊少腿。
“这……”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男子都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
没能活下来的,家里自然只有老人妇孺耕田种地。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韩非低低叹了一声,“自周平王东迁,列国相继崛起,彼此倾轧,五百多年的征战,一百四十多诸侯国,兼并至如今七国。这天下遍地疮痍,民不聊生,快要经不起战乱了。”
多少人都死在这五百年中,从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到煊赫一时的王侯将相。唯有战争迅速结束,所有人才能卸甲归田,共享天伦。
韩非看向了嬴政:“魏公子说是不是?”
嬴政负手望着远山,白色花瓣拂过了他的侧脸:“是。”
韩非还是这么聪明,看穿了他带张良来这里的目的,说出了他心中想说的话,还弦外有音地引用了秦国的诗歌。
所以他来到新郑这么久,一直不急着见韩非,就是这个原因。太聪明的人,是君王都会忌惮的,他想救韩非,却并不打算重用他。或许这样的人,唯有在书册青简中,才是适得其所。
其实张良未必就不懂他的目的,只是心里清楚嘴上装傻,但是韩非,他是心里明白,嘴上也明白。
韩非道:“魏公子,让张良想想吧。”
“韩非先生言重。”嬴政看向张良,“某只是希望他能有所感悟,和张丞相好好聊聊,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毕竟赵政快来了,张良一直不回相府,这么待在他这里难免有些麻烦。虽然他确实另有深意。
韩非但笑不语,也是看着张良。
张良见两个人都在看自己,挠了挠头,装傻道:“要是这时候下一场雨,他们是不是就能休息了啊?”
韩非:“下了雨更要除草。”
张良:“……”
一天不拆我的台会死?!
“雨水关系着收成,总比除草重要得多。”嬴政望了望树荫间的烈日,“那就来一场雨吧。”
张良:“?”
半盏茶后。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潇潇雨幕中,田野上一片浓郁清亮的绿色。
与此同时,新郑城内,白衣少年执伞在一处门前停下了脚步。
大门落着锁,院子里有白玉兰从墙头探出来,花枝在雨中轻轻起伏。赵政抬手折了一枝,水珠落了半边雪白袖子,袖底的正红色滚边鲜艳猩红。
身旁的便衣密卫提醒道:“打探到了,魏公子和张良还有韩非去了新郑城郊。”
“嗯。”赵政淡淡的应了一声:“去做什么?”
“张良在地里除了一会儿草,魏公子和韩非站在一边看,他们在回来了,大概要一盏茶的时间。”
赵政微卷的眼睫原本垂敛着,闻言轻轻抬起。他将手里的伞给了密卫,仍是淡漠的样子:“下去吧。”
“这,公子,淋了雨会着凉。”密卫硬着头皮提醒,却正好对上了赵政冷冷睨过来的视线,瞬间接了伞,小声道:“下臣告退。”
密卫说完带着伞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
只留下赵政若有所思地站在檐下,凝视着墙上的青苔。
一盏茶后。
马车缓缓停在院门前。
大雨还在继续,从城郊回来的嬴政打着伞走了下来,刚想回身让张良和韩非下来,冷不丁与巷子口的白衣少年对上了视线。
赵政站在大雨中,打了一把伞,在巷子拐角处,既能看到这边,又不易被察觉。浅淡的琥珀色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湿漉漉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嬴政。
嬴政隔着纷纷雨丝和他对上了视线,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张良扯着韩非从马车里跳了下来,特别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带着韩非直往伞底下躲:“哎哟魏兄你怎么不打着我点儿!我淋坏了可是要花你的钱治病的!我说这雨也太大了……嗯?魏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嬴政回身不可察觉地挡了张良一下,“你先和韩非先生去休息。”
韩非道:“正要回府,就不叨扰魏公子了。”
“那什么,我送送你……”张良吞吞吐吐道,“顺便回相府看看。”
嬴政知道他是去看相国张平,就让车夫送他们两个回去。
等马车远去,拐角处已经不见了赵政的身影,嬴政撑着伞大步走了过去。
刚转过巷口,就看见赵政站在一丛树影下。两面是高墙,地上铺着青石板,一眼还能望到尽头的河道。大雨将赵政的身影冲刷得清减而朦胧,眼底也晕开了一层浅淡的水色。他孩子气道:“寡人不开心。”
嬴政失笑,连谦称都用上了,看来是真的不开心。他道:“怎么了?”
赵政抬了抬眼,眼睫沾了水汽,失落道:“先生不会明白的。”
那嬴政也没有办法了,哄人真不是他的强项。他道:“那怎么才能开心,我的大王?”
“……”赵政犹豫了一下,“那,那先生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嬴政:“……怎么才能开心?”
赵政沉默。
嬴政明白了:“我的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