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间传出了沙沙的枝叶摩擦声,从幽暗的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透过从树枝间斑驳洒落的阳光,卖药郎看见了一个身着朴素白衣的男人。他看上去很高,也很瘦,脸上带着个金色的雕花面具,及肩黑色的头发自然垂落,整张脸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单单看体格,并不像是什么擅长战斗的家伙,而且走路的步伐有些虚浮,给人一种命不久已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看到鹤田家的那个老人时还来得强。但是,卖药郎竟然完全看不出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了与卖药郎相隔大概五十步的安全距离停了下来。
卖药郎衡量着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符咒能够波及的范围终究是有限的,这个距离连普通的人类男子基本都能闪过,更别说这个实力不明的家伙了。而且,他的身上有一种令卖药郎感到熟悉的气息,虽然这种熟悉感令他感到十分的厌恶。所以,卖药郎并没有贸然出手。
正当卖药郎思考对策的时候,对面的人倒是先开口了。
“山神孤辰,见过大人。”低沉而温柔的声线,倒是很符合鹤田绘故事里的那位山神大人。
卖药郎听得这少有的称呼,一怔,警惕不但没有放松甚至还上到了一个高峰,开口道:“你认识我?”
“略有耳闻罢了,”面对卖药郎的质问,孤辰也只是如实回答,声音里参杂着几分诚恳,“不过大概在几十年前,您来过这里斩杀物怪,不过当时我只是个弱小的神明,曾远远望见过您一回而已。”
卖药郎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点。活了太久,他自己也忘了去过哪里斩杀哪些物怪,但是孤辰的说辞和语气倒不像是假的。
“好吧,”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孤辰的说辞,卖药郎的脸上换上了平常的表情,问,“那么,山神大人找在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他实在不觉得自己一个人类有什么可以帮到山神的。
“不,这件事情和大人很有关系,”孤辰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到最后才犹豫着开口,“这个事关大人来到这里的目的。”
“目的......”卖药郎细细斟酌着这两个字。
既然孤辰知道他,那么他来这的目的也就很清楚,斩杀物怪。
不过这和一个只为护佑一方土地生灵的山神有什么关系?
思虑被扯得有些飘忽,恍恍惚惚间脑子里闪过一些不算好的回忆片段。
他突然想起来了,孤辰给他的那种熟悉的气息是什么。
––––那是属于,快要堕落成妖怪的神明专有的气息。
☆、转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在火光与刀剑中若隐若现的身影。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抑郁参杂着堕落的肆虐妖气将周围的东西全部毁灭,近乎癫狂的笑声却愈来愈孤寒。
而他呢?他却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大人是想起了那位吗?”见卖药郎久久没有动静,看上去像是在发呆,孤辰试探性地问道。
想起那段糟糕的回忆,卖药郎有些头痛,语气中也多了些许的不耐烦,说:“有事就直说吧,我要去休息了。”
“自然是不敢耽误大人太多时间,”孤辰说,“大人是否是感应到了退魔剑的指引来此斩杀物怪的?”
“正是。”卖药郎回答。
“那就是了,”孤辰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放松了不少,不像刚才那样满是小心翼翼,“我想要和大人说的是,那只白狐并不是什么物怪,请大人不要搞错了。”
“不是?”卖药郎的语气显然满是不信任,“退魔剑从未出错。”
听到卖药郎这么说,孤辰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子。金色的面具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条的细小黑丝,它们相互缠绕、交错,渐渐汇聚成了一股和麻绳差不多粗的黑线,顺着面具的轮廓一点一点地缠绕着,让面具沾染上了黑色,看上去诡异无比,而孤辰本人并没有发现异常。
卖药郎见孤辰本人毫无察觉,挥手甩出一张符咒,那符咒飞到了孤辰的面具上,本来纯白的纸上瞬间浮现了血红的眼睛和复杂的咒语。那眼睛猛地一睁,整个符咒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呃......”孤辰捂住了脸,脸上如同被火烧过一样的灼热让他痛苦地叫出了声。金色的面具不成样了,被黑色的丝线污染之后又被符咒的力量刺激,跌落在地上。他心下明白是卖药郎救了他,忍着脸上的剧痛,发出变调了的声音:“多......谢了。”
孤辰说完,向着卖药郎鞠了个躬,身体却差点栽了下去,好不容易直立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森林深处跑了。
卖药郎并没有阻拦,而是沉默地看着孤辰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妖化,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卖药郎走到孤辰刚刚所在的位子,用手轻轻地拿起掉在地上的面具,端详许久,叹息着说,“明明一心求死,仅仅是为了那一缕残破不堪的执念,值得吗?”紫色的眸子之中罕见地流露出了些许的疑惑之色,卖药郎提出了疑问,但想到自己身边的都是什么人,最后又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还要他自己去寻找。
人有执念死后会化作厉鬼,妖有执念往往平步青云,即将消失的神有执念则随时可能堕落为妖。
厉鬼归死神管辖,妖有机遇便会成神,堕落为妖的神明则会永远被众神所流放。
这三者都不归卖药郎管,他所管辖的,是三者之间的灰色地带––––物怪。
物怪本身可以是这三者之中的任意一种,因人而生,得其形就会化作物怪,破坏三者之间的平衡,所以需要有能够斩杀它们的人。虽以斩杀物怪为己任,但是卖药郎一路来见到最多的却还是最本质的三者。
只是很可惜,以他现在的阅历,还不足以完全回答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毕竟有些事物,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不论值不值得,都可以为此赴汤蹈火。
*
卖药郎在外面徘徊了许久,箱子里的药卖出去了许多。这个村子里的人显然都对从外面来的卖药郎抱有很大的善意,一些比较富裕的家庭还会送一些食物和水。
直至夕阳在山,卖药郎才慢悠悠地回到了鹤田家。谁知刚刚进门,就被撞了个猝不及防。
“卖药的你回来了!”卖药郎抬头看了一下,对方是他来时看到的老人,被撞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及时被搀扶住了。老人见到他似乎很激动的样子,甚至咳嗽了起来。
卖药郎拿出止咳的药丸,给老人递过去,问:“可是发生什么了?”如果是那只白狐来了的话可真是失算!
“大人,求求您赶紧去救人吧!”一个搀扶着老人的女佣眼泪汪汪地说道,语气很急促,像是被什么吓倒了一样,“香取先生他......他刚刚在院子中被白狐给攻击了,差一点点就死了!”
卖药郎一怔,实在是没有想到白狐竟然会选择阴气稀疏白天动手,连忙叫人带路。
*
香取受的伤的确很吓人,胸前一道从肩膀直直刮到腹部的野兽爪痕,外面一点的皮肉甚至有些都翻卷出来了,看上去格外的瘆人,即使经过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依然有血迹不断地流出来,不过幸运的是抓痕并不深,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及骨骼活着内脏。卖药郎思量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药材,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包扎好。
“卖药先生,香取怎么样了?”见卖药郎包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开始清洗手上的血迹,早在一旁看着的鹤田绘才开口问。
“无碍,我会把药方给你,记得按时换药包扎就好。”卖药郎说道。
鹤田绘松了口气,诚恳地说:“多谢。”
“道谢就不必了,”卖药郎沉默地看着香取身上的伤口,转头对鹤田绘说,“比起这个,还是麻烦鹤田先生告诉在下有关白狐出现的详细情况吧。”
鹤田绘的眼神闪烁,手握成拳又松开。他说:“这个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本来是我约了香取在我家谈话的,谁知香取在我家的庭院里是,被不知藏在哪里的白狐抓伤了。那白狐看起来好像是要取他性命的样子,伤痕看上去也的确严重,但是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致命。”
“这点的确奇怪,”卖药郎说,“那种伤痕的样子,按理来说应该会直接毙命才对,再不济也会对内脏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但他却只有皮肉伤。”
“上次也是一样呢......”鹤田绘小声地嘟囔着。
卖药郎有些疑惑地看了鹤田绘一眼,继续问道:“那只白狐现在身在何处?”
鹤田绘回答:“在抓伤了香取之后,它就跑回后山了。”
卖药郎点点头,无疑之间瞥见鹤田绘脖子上的伤口,蹙眉问道:“鹤田先生,脖子上是受伤了吗?”他明明记得他离开的时候鹤田绘还是完好无损的,而且这伤口,他怎么看都觉得像是被利器割伤的。
鹤田绘一怔,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伤口,血早已经止住了,只是摸上去还是会有一些微微的刺痛感。他一直都小心地用衣服盖住,想必是刚才担心香取,没有在意伤口以至于露在了外面。同时也开始庆幸他刚才为了不打扰卖药郎把所有人都叫出去了,只留下他和卖药郎,还有受伤昏迷的香取。鹤田绘朝着卖药郎笑了笑,回答道:“只是收拾茶具不小心摔了一跤,茶杯打碎了不说还割到了脖子,幸好割得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