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酬望着他,毫无表示。
“那时我确定他死了。不仅亲眼看见他投海,预言念力者也肯定此世界再没有酷拉皮卡,我没骗你。”库洛洛继续说,“直到酷拉皮卡回来,他一直在各个世界找你……那片海域居然在世界融合前就藏有一道裂缝,所以我知道了你和他一样投海了,但没死。”
出乎库洛洛意料,富酬竟一下子笑了。
不是断断续续的、怆然的悲极生笑,而是神经质的、浑身颤动的无声长笑。
听到这个消息的今天不是他最艰难不幸的一天,大概被上次和上上次匀去了不少,他意识到这点,为悲哀也可以像AA餐费一样量化平摊在人的一生中感到无比好笑。
库洛洛于不远处看富酬伏在地上歇斯底里的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又是什么让他觉得如此好笑。
“我不是不信,没有比我更相信仇敌的人了。”富酬几经克制,犹带笑音问,“为什么专程来告诉我?”
“于我,我是来纠正我的错误;于你,你也许有挽回的机会。”
富酬想摇头,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
晚了半步,没得挽回了,也无需挽回了。
“即使不能,你应该也想要真相。”说完他便走了。
对,富酬是要真相。
但“念力世界时间流速略快于其它世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便立刻遏制住自己试图换算时间的冲动。
因为他怕算出来,他在魔法世界时卡佳也在,甚至他在美惠世界筹齐了黄金准备前往念力世界时,卡佳跟他在同一个世界,甚至一墙之隔……人不需要所有真相,尤其是迟来的真相。
幻觉看见卡佳的那天他就预见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富酬已经预见到某些无法动摇的东西了。
尤其穿越世界是另一种形式的穿越时空,这个能力不止给他老不了的外壳,还给他超乎常人的对过去和未来的冥冥预感。
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当其在某一时刻发生时,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那一时刻知道的。
这种预知能力的荒谬还在于,你知道你也许有别的选择,同时你也根本不会考虑别的选择。
他支撑自己爬起来,来到右京棺前,里面竟几乎没有异味,其形容一如既往。
“难道我要去赚那二十万吨黄金吗?”他问这个永远不会回答的人,“我还有另外一个二十年吗?”
今时今日,他终于深切体会到为什么窟卢塔族祖先要求族人不得参与交易。
没有交易,就没有这些偿还代价的惨烈和万劫不复的遗憾。
他把挂坠放在右京胸口:“这次真的送你了。”随后让人来封棺,准备下葬。
只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本身就不该成为问题。
第52章 五二章
阴雨天气,使馆的金色大钟时针即将指向九,太阳还未出现。
让娜站在大厅白色大理石砖中央,她身侧是匆匆而过的人们和没有一扇窗的挂满壁灯的墙壁,她身后是安保严密的正门,装有非突发情况不会落下的金属门,她目视前方,望着头顶的钟,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沉肃的氛围中。
脚边地砖映出富酬的影子,她让自己笑起来:“好多天不见,你这是从哪回来了?”
“D01世界。”
富酬顺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距离整点还有十分钟。
“你比我都来去自如,我申请都得十天半个月。去干嘛了?”
“查旧案。”
“查到什么了?”
“当年那案子继原告清水夫妇死亡,案件的被告和法官相继遇害后清水佑也失踪了。有传闻说早在之前他做了变性手术,我没有查到相关记录。”
“也许是他销毁了。”
富酬转向笑意淡去的让娜。
“你体检开的药是雌激素。”
“你那时抱我是在测量我的肩宽。”
“收手吧。”
让娜不以为然的耸肩。
“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很有意思?两个受害者都是男性。”
富酬不做声。
“好多犯罪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男性,探案的是男性,正义一方和邪恶一方强强对决,然后被杀的是女性,失踪的是女性,做人质的是女性,仅作为祭品和符号点缀在里面,倒好像我们只有这个能耐了。”她棕色的眼珠盯着大钟滑向最高点的分针说,“然而有人也就自甘做一个没有深刻的追求,没有思想和自我,外表光艳内里空洞的东西。只要享乐,不要劳作;只要甜蜜,不要痛苦;只要表层的愤怒,不要深层的哀思,耽溺于原始感官享受,由不过大脑的情绪主宰全部,人那样肤浅的活一辈子没关系吗?那还算是在活着吗?这种人类的存在是不是证明了,时至今日耶稣对世界的救赎彻底宣告失败?肤浅和愚蠢是一种平庸之恶,那构筑起什么华丽、什么人上人、什么上流社会的,全都是名为虚荣的原罪。”
早九点整,使馆建筑上部传来巨响,伴随一阵如地震般的恐怖摇撼,带有浮雕的漂亮棚顶抖震沙石。
让娜掸去肩上的灰,抱怨道:“难道杉木没看到我留给他的剪刀么,我都告诉过他炸弹是由钢丝触发的了。”
爆炸余波造成的电路错误致使金属大门徐徐压下,原本从容的人们发出惊慌刺耳的尖叫,乱如囚鼠。
她向逃生通道走打算去楼上,富酬逆着涌向大门的人潮紧跟她。
事发地的四楼一片狼藉,以杉木办公室位置为中心点,上下楼层几近洞穿,三分钟前光洁如镜的地面此刻钢筋水泥裸露在外,墙壁焦黑混杂着焦糊的人体组织,窗玻璃残破不已,外面的天阴着,不肯下雨。
让娜四处搜寻,终于看到有着杉木纯银袖扣的衬衫碎片,她回头问富酬。
“还劝我收手吗?”
“我不是因为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喜欢高尚而要求你转性,我不会这么做,我亦非善类。”
“我看你为死去的友人殚精竭虑,怎么又不是善类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他们,大概会以为这是两个找错闲谈地方的人。
“前段时间的国安案子,你听说过吧。”
“嗯。”
“我向军方和须王环之流的立场对立者出卖盟友换取当事人减刑,安藤自杀荒川入狱都是我造成的。”
“案子的被告量刑根本没轻。”
“他们也没在监狱里,除了奥田,其他人都签了秘密协议回家了。”
“什么不是善类,你这不很高尚吗?”让娜不吝赞扬,“至少符合唯善良意志论……你不觉得?”
康德的唯善良意志论认为一件事情的道德价值在于行为者的善良意志,只要你有好的意图,你就是正确的。然而行动原则和普遍目的不符,也许就会以至高的善,做出巨大的恶。
听她提起善良意志,富酬才发现她竟熟读美惠的书。
“你的确杀了右京,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书中的话,你从报纸上看到我的那天就想折磨我。”富酬突然理解了,“但你拿走书的初衷,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警察,你是为美惠的文字,为美惠本身。”可是他还有不解,“忍足案和抓捕渡边你都积极帮忙,作为主犯真凶,为何这么热心?”
让娜目光沉郁的望着废墟中闪光的银袖扣。
“其实我挺惊讶右京遇害后你的反应。你有没有后悔让右京负责我,自己执意负责美惠,如果按照约定的计划一切肯定大不一样。”
“你觉得西西弗斯后悔吗?”富酬反问,“他是谨慎有智慧的人,不会不知道毁约的后果,就像俄尔普斯不该回头,可事实是他回头了,以永别为代价看他的爱人。”
就算让他们重新选择,做过的事依旧会再做一遍,偶然兴起的念头会再次闪过脑海,无知无觉又后知后觉的达成相同的结局,和解的和解,不和解的不和解,爱人坠入冥界,巨石滚下山巅,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生欲和爱欲,我们终生徘徊于二者之间。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无解脱之日。
让娜长出一口气,眉睫颤动,忧愁严肃的样子尤其像她。
“为什么整形成美惠的样子?”
“早见美惠一个那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你就没怀疑过,”让娜走近,冰凉的双手触摸富酬的脸,引他不得不看自己的面庞,“她为什么选择跳电车这种耽误交通的自杀方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轧死她的那班电车,我当时在上面,所有人都在看手机,列车长在打瞌睡,只有我看到了。
“推她的人是儿玉光。”
如果美惠没有烧掉她的遗书,人们就会通过它知道,她于日出时在家里写的它,并且遗书的内容里明确提过绳子,如果她死,她会选择上吊,而不是早五点的日头升起四个小时后去跳电车。
她像以往经历绝望那样起了自杀念头,写了遗书,又像以往那样后悔,烧了遗书。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留下了把文字交付给富酬的那页,然后她装作一切无事的想坐电车去法院找富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