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大阴阳师目前尚且未能取得那样的声名,甚至他的力量也还在身体里缓慢地增长,等待到达巅峰的时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认知会因此而有所浅薄。
学徒从老师身边离开后,就必然要经历一段长达数年的自我锻炼之旅,安倍晴明在这一过程中见过不少昔日只在书本上见过的东西。会发出婴儿哭声的植物,能奔跑的石妖怪,带火的木车轮,乃至生活在土里的河蚌……
传承自母亲一脉的狐族天赋让他对于神鬼之类的存在十分敏感,所以在神宫寺泉抬起手的一瞬间,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从那振太刀身上流淌出来的清冽神气,相比较神社中有所供奉的神明来说是淡了一点,但是那种独特的威严和锐利是绝对不容错认的。
“诞生了神明的刀剑吗?”安倍晴明挑起一边的眉毛,然后对着那振刀剑礼貌性地点头表示尊敬。
神宫寺泉没有继续提及关于鹤丸的事情,而是摸着刀鞘上用金属勾勒装饰出来的美丽纹理转开了话题:“说起来,面对一个看上去快要死掉的可怜人,安倍君一开始还能站得远远的保持镇静,实在是不容易啊。”
安倍晴明眼神一飘,用桧扇顶端蹭了蹭额角,露出一个满含少年气的笑容:“欸,现在的妖怪们,表演欲望可是太强烈了,不要说假装重病者了,连装成死人和待产孕妇的我都见过不少呢。”
“哦?”神宫寺泉好奇地看着他,“那又是为什么敢于接近了呢?”
安倍晴明随手捡起一片叶子折了两下:“闻到属于人类的血的味道了。”
他将那片叶子放在唇边,轻柔地吹响了一支无名的小曲。
清亮的声音擦过湿润的叶片,高低婉转地推开,四周的风都好似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平和情感,非常温顺地停息下来。
第66章 故事
这段曲调很短也很好记, 安倍晴明重复了两遍,神宫寺泉就已经记住了全部的音节。
“山之春景已生发,吾儿远游不见归;山之夏景已繁盛,吾儿远游不见归;山之秋景已荼蘼, 吾儿远游不见归;山之冬景已凋零, 吾儿远游何时归。”安倍晴明慢悠悠地将这段直白粗俗到可笑的短歌念了一遍, 然后松开手里的叶片。
“这是我在经过一户樵夫家的时候, 那家的夫人唱的。他们的独子离家远赴京都游学,樵夫上山砍柴不慎滚下山坡重伤而亡,樵夫的妻子伤心过度双目失明, 每天就坐在门前唱这首歌。”
神宫寺泉不出声地听他说, 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安倍晴明再次拾起叶子吹了一遍这段曲子, 等他停下后, 神宫寺泉才冷不丁地出声:“然后呢?”
安倍晴明歪着头:“诶?”
他发出了一声疑问, 但是冰雪样冷淡的蓝色眼睛里却泛起了笑意。
神宫寺泉清了清嗓子, 无奈地发现就算是这么做了, 他的声音还是不可能更清晰一点,于是只好接着刚才的问题:“下面还有故事吧?不然哪里值得安倍君记住这户人家呢?”
安倍晴明失笑:“这话说的, 仿佛我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一样。就我所说的, 已经是一个十分悲伤无奈的故事了吧。”
神宫寺泉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不知道是在笑他前面那句话还是后面那句话。
“不过如果故事停在这里的话, 的确有值得叹息流泪的地方, 但也仅限于此了。而接上后面发生的事情的话, 或许就会更值得让人沉吟思索。”
安倍晴明没有纠结神宫寺泉的笑容落点在哪里,而是接着说道:“我来到那里的时候,是樵夫死亡的下一个冬天, 冬季的山林实在不适合人类生存,而那一位夫人又很非常善良,所以我就接受了她的邀请,住在她已去远游的儿子的房间里。”
安倍晴明展开扇面,在上面悬空并指画了个符咒,轻轻往神宫寺泉肩头一拍,浅淡的金光一闪而逝,神宫寺泉感觉身体里那种被压迫到快要碎裂的窒息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我在那里住了七日,白天出门与山中一些杂鬼小妖同游,夜晚回到小屋,而不管我什么时候出门回来,总能看到那位夫人坐在院子门口,唱着这首期盼孩子回来的短歌。”
“后来呢?”神宫寺泉仰脸看着清透到令人心驰神往的天空,很煞风景地接话,“你发现她是妖怪?”
安倍晴明无奈地停下话头,一直端着成人般成熟优雅的风范的阴阳师,第一次破功显露出了点少年人的稚气,“所以我以后到底会成为什么人啊!居然让人一见我就觉得我应该遇到妖怪吗?”
神宫寺泉同情地看了看他。
不止哦,你以后可是让人一听见就觉得你出现的地方都是妖怪呢。
从单体打击发展到全方位AOE,你进步了呢安倍君。
可能是他的眼神里同情之色太过明显,安倍晴明怔了两秒,居然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看上去也和我预想的差不太多……总之就是,你的猜测也不算错,那位夫人,已经成为了地缚灵。”
“可能是失去了丈夫的照顾,以至于没能熬过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也可能是伤心过度病重不治;也可能是遇到林中的野兽强盗之流……总之,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了,而是被思念和悲伤束缚在原地,永远停留在了那个丈夫死去儿子未归的冬天里。”
安倍晴明简单地将这个女人的后半生用几个“可能”给归结掉了。
“那你呢?你做了什么?”神宫寺泉问。
安倍晴明狡黠地反问:“你呢?如果是你,你会做什么?”
神宫寺泉愣了,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答:“我会告诉她,她儿子不会回来了,然后让她早点去到死人应该去的地方。”
安倍晴明颇有痛感地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是那么做的,我将她打散了,然后送她去了黄泉比良坂。”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神宫寺泉有点莫名其妙:“呃……你做的没错啊。”
所以干嘛要这么看我?
银发蓝眸的少年叹气:“我也觉得我做的没错,但是他们说我做错了。”
神宫寺泉皱眉:“谁?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理他们干什么?”
安倍晴明好声好气地解释:“是山里的一些小精怪,在知道我打散了那里的地缚灵后,他们很激动,说至少应该让那个女人等到她的儿子回来什么的……但是显然,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回来的儿子,当然是先要解决快要异化成鬼的地缚灵更重要啊。”
“然后他们就说我不懂,就算是鬼,也是有思念孩子的权利的……他们说的东西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怎么都听不明白,于是决定上京都来,找到那个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儿子问一问。”
“如果他爱他的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呢?而假如他已经忘记了远方还有等着他的人,那么我想我提早送那位夫人去轮回,对她来说也是幸事吧?”
“又或者,您也是人类,应该也能懂人类的情感,您能否为我的疑惑作出解答呢?”
浅蓝的眼睛转向了神宫寺泉,里面是不容错认的认真。
被一个半妖掷以了只有人类才能回答的问题,黑发的人类尴尬地沉默了。
他……他也不是很懂。
虽然是人类,但是经历的情感稀薄到几乎没有,所看见的眼泪和微笑都是别人的,他的世界里只有腐烂的死亡和腥臭的血,以及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固执。
“可能……是想活着吧,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的。”神宫寺泉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安倍晴明不置可否,转而微笑了一下:“那么,如果是您的话,会在死亡后即刻离去吗?”
神宫寺泉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了:“不会。”
安倍晴明追问:“是因为也有值得留恋的人吗?”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的人。”神宫寺泉很冷淡地说,“只是想活着而已,无论如何。”
得到了回答的阴阳师停了一会儿:“所以这就让我有点难办了。您的力量,要是死后不肯离去的话,可不是区区地缚灵能形容的了的,会立即化成凶恶的鬼神吧……”
直到此刻,才展现出了真实目的的绝代阴阳师收敛了笑容,用“有点难办但是也不是不能办”的语气商量道:“成为鬼神可不是好的体验,鬼怪的世界可是非常邪恶恐怖的。”
神宫寺泉闻言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抚摸着怀里的太刀:“那也没办法,我可是答应过他的,一定要等他回来。要是这么糟糕的话……那就让他多拥有一个斩杀鬼怪的逸闻也不是不行。”
安倍晴明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那振太刀的全貌,忽然“咦”了一声。
“这……是此世的杰作吧?”大阴阳师微微蹙着眉头,“嗯……完全没有违和感啊,真的是你随身携带而来的吗?”
神宫寺泉一怔:“什么意思?”
蓝眸的阴阳师歪着头:“就是说,他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到这个世界中了,和你这个外来的存在不同,成为了就算是我也无法辨认出来的合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