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灵魂从小姑娘苍白的躯壳里回望,模仿着已经逝去的人微微点头。
大神社每天都会接待许多游客, 树上悬挂着数不尽的许愿签, 红色的纸张和褐色的木片如同大树上开出的花, 沉沉压在神宫寺泉的眼睛里, 病中的眼睛看不清东西, 但是那种火焰一样烧了满树的壮观还是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点印记。
“章子也觉得好看吧?等妈妈把许愿签挂上去之后, 章子的病就会好了哟。”
骗人……
神宫寺泉漫不经心地听着年轻女人的谎话,另一句小小的怯怯的声音在脑海里微弱地响了起来,像是一个不肯消散的执念。
嗯?!神宫寺泉愣了愣。
这是……那个小姑娘残留的意识吗?明明精神已经崩溃消失, 却还是留下了这么一点可怜的意识,跟随着父母不肯停歇的脚步辗转在无望的跪拜里。
妈妈……骗人的……根本不会好……
小姑娘反复只会说这么一句话,断断续续,意思不大清晰,神宫寺泉静静听着,没有了灵魂的意识充其量只能算是残念,连交流沟通都做不到,很快就会消失了。
年轻的母亲手里攥着那张红色的纸,好像攥着什么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红绳穿起来,挑选了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掂着脚挂了上去。
在挂上去之后,这个母亲双手并拢,闭着眼睛喃喃祈祷了几句,虔诚的就像是跪在神明的脚下一样。
可是,明明上次在另一个神社也是这么祈祷的吧,对着另一个不同的神明。
信徒的信仰根本不坚定嘛,这样也希望着会有神明来护佑吗?
神宫寺泉不太懂这个,但是他想一想,要是自己是神明的话,来祈祷的人根本没有抱着将全部信念都托付出来的坚定和决绝,反而犹豫徘徊在不同的信仰之间……他怎么可能会降下福祉啊。
没有惩罚就已经很不错了吧。
不……也说不定,由他这个孤魂野鬼接替了这段走到末路的生命,也许正是神明的惩罚之一?
不过更可能的是,神明高高在上,哪里看得到凡人的喜怒哀乐呢。
神宫寺泉这么无所谓地想着,脑海里还是回荡着小女孩孤单固执的重复。
骗人的……妈妈……
是啊是啊,你妈妈是在骗你,不过也没有必要生气了吧,毕竟你已经死了。
神宫寺泉有点烦躁地回复着。
而那个声音只是静止了一会儿,再次无知觉地咕哝起来,骗人……
神宫寺泉无奈地叹口气,他跟个没有意识的残念较什么劲儿,有病吗。这么吐槽着,他缩进“父亲”宽厚的怀抱里,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另一个城市了。
夫妻俩为了给唯一的女儿治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连带着嫁妆和家中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卖了出去,两人的衣服是早就过时了的,洗到泛白也就这么几套来回替换,三餐的配菜也成了一成不变的渍物和简单的咸鱼。
年轻的女人三十刚出头,头上已经有了白发,抱着女儿的时候,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她曾经是有着学园之花美誉的姑娘。
她的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伸手摸摸女儿头发稀少的头,尽力露出一个微笑:“章子很乖哦,很快就可以和小朋友们出去玩了。”
啊……是在医院。
神宫寺泉想着,应该又是病发了吧。
所以啊,求助神明根本就是没用的,与其拉着一个必然要死的躯体,还不如早点放弃,这样的话生活会更好一点吧。
他这么想着,再次睡了过去,然后醒来,就是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哭嚎,看来是到时间了,神宫寺泉有些郁闷地想,在这之前,遵守一贯的原则,向他们道谢吧。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在床边晃动着的一大群白大褂中间看过去,那对夫妻正跪在不远处的地上,哭着向神明祈祷,乞求他们不要带走自己的女儿。
神宫寺泉着实已经记不大清那对夫妻的容貌,但是那一瞬间的讶异还是让他记忆犹新。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虔诚又那么亵渎的信徒,他们好像在不顾一切地祷告,从血肉里撕出所有的力量和信念,他毫不怀疑,此刻如果真的有那个神明出现完成了他们的心愿,哪怕那是个徒有虚名的伪神,也能够得到他们余生竭尽全力的供奉。
但是……那是骗人的啊。
他一怔,小姑娘的声音早就已经没有了,可是他此刻能想起来的只有她的话。
原来如此。
那是骗人的啊,爸爸妈妈,神明是不会让我好起来的,所以……不要这样了。
神宫寺泉并不相信神明,毕竟要是真的有神明的话,以护佑人类来获得力量的他们,怎么能遗弃这么虔诚的信徒呢。
这样的观念,就算是到了本丸,亲眼见到这些刀剑付丧神,也没有得到改变——谁会把那些家中普通的孩子和兄弟们与那种神明联系起来啊!
但是现在,神宫寺泉难得的有点不确定了。
金黄色与桐木色组合的色彩贵气逼人,拵上有着金梨子和地菊的花纹,这种在安土桃山之后的时代里被奉为最华美有格调的刀装,如今再次出现在了这里,有着华丽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美。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刀鞘,郁金色的灵力立即伴随着冷光和樱花散开,仿佛夜幕中的明月洒下优雅静谧的光线,从虚幻的空间现身的付丧神有着绝无仅有的端丽姿容,深蓝的狩衣上绣着精致的金色月亮,发丝上佩着精致的金色流苏,连甲胄都是令人赞叹的华贵。
有多美呢,仅仅是一个剪影,就能让人想到远去的平安时代的优雅辉煌,丝竹和俳句在公卿家族中日夜不息地流传,典雅雍容的十二单下藏着贵女们的画着绮丽风景的绘扇,他身上有着樱花一样绚丽到极致的辉煌,也有着平安京古奥庄严的华美,所有的美丽都能从他身上找到相应的踪迹。
但是他一睁眼,那双从深夜过渡到黎明的眼眸垂下来的时候,眼里半轮新月温柔映出人的影子。
那种震撼的美丽就为另一种更加明显的气质所覆盖了。
这是平安时代著名刀匠三条宗近毕生最完美的作品,在千年时间里都是声名赫赫的存在,有着最美丽的容貌,最优雅的姿态,最强大的力量,最宽和的性情,以及岁月赋予他的如同神明般的高高在上。
很难想象,这样一振始终流转在尘世和富丽殿堂的刀,居然拥有连御神刀都难以企及的神性。
包容一切,又不在意一切;珍视好奇人间的每一种变化,又冷漠旁观绝不挂心;赞叹于世间的美丽,又任凭其凋落轮回的残忍……
这样的胸襟怀抱,这样的从容宽广。
这样的……残酷。
神性,这就是神明啊,究极自我的骄傲存在。
“三日月宗近参上,”付丧神戴着黑色笼手和护甲的手随意地搭在腰间刀柄上,含着新月的眼眸弯起来,“锻冶中打除刃纹较多,因此被称作三日月——请多多指教了。”
那种神性一闪而逝,好像只是神宫寺泉的一个错觉,以明月为名的付丧神意外地看上去竟然有点大大咧咧。
“我果然对神明没有什么好感啊。”神宫寺泉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到连身边的堀川都没有听清。
“主殿?您说什么?”
“啊……”神宫寺泉笑起来,“没什么,既然是鹤丸带回来的,那就拜托鹤丸带着新人熟悉本丸啦。”
初初诞生的付丧神很顺从地把视线投向身边的同僚:“哈哈哈,是鹤啊,好久不见。”
“这种老爷爷一样的语气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说三日月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鹤丸很不见外地把手搭上三日月的肩膀,对神宫寺挥手,“安心安心!这个老爷爷就交给我了!”
神宫寺很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在和泉守和堀川的搀扶下练习走路。
而被他们留下的三日月若有所思地看着审神者的背影,总感觉新主人好像不是非常喜欢他?这种情况真是罕见……
不过现在主要的事情是……
“鹤哟,请也扶老爷爷一下吧。”三日月镇定地伸出了手,很不要脸地说,“毕竟我现在可是交给鹤了啊,能被这么一位美人关照,真是感到荣幸呢。”
后知后觉想起来,新生的付丧神好像缺乏基本的自理能力来着,对上某振太刀含笑的眼睛,鹤丸脑子轰然一响,完球,总感觉他这么笑起来没好事。
等等……不是说好了刀剑形态是听不见外面声音的吗?!辣鸡时政!欺骗付丧神!
什么都没说过的时政:我冤呐。
第39章 拥抱
“大将, 起床了。”
顶着一头毛刺刺的黑发的短刀少年跪坐在榻榻米上,再一次重复道。
这已经是十五分钟里厚藤四郎第六次出声,窝在床铺里只露出一个发顶的审神者动了动,被子卷儿蠕动了一下, 表示出了“是的我听见了我知道了”, 然后再次陷入了死寂。
“大将……”
厚藤四郎第一次觉得想要完成兄弟的嘱托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他宁愿上战场和时间溯行军血拼, 或者帮着太刀们扛木头修房子,也好过接下叫大将起床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