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的大度,但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神宫寺泉根本不会使刀。
这只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近乎侮辱的施舍。
施舍给神宫寺泉垂死的挣扎和泡沫般的希望。
不会用刀的审神者,失去了所有能为他而战的刀剑,他还能怎么办呢?
神宫寺泉的视线扫过锋刃剔透的一振振刀剑,这些都是他心爱的神明,此时却因为他的缘故而被囚禁在本体中,他能感知到他们在急切地呼号,也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对他的关切,但是在肉眼可见的世界里,这些刀剑依旧沉默无声。
他和他们之间的契约已经淡到虚无,他甚至没有办法通过契约传送给他们足够化形的灵力,以至于让他们成为了别人手里的人质。
可是他绝对不能让契约在这个时候断掉,不是因为自己面临的死局,而是契约一旦断裂,他们就会陷入沉睡,真正成为任人宰割的物体。
“你不好奇我隐瞒了什么?”神宫寺泉忽然问,他的声音飘忽轻柔,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幽鬼的低/吟,“那可是关于永生的秘密啊,可以让你在各个时空毫无阻碍地行走,获得财富、权柄、崇高的地位……”
——假如你们能听见我……
——假如你们还愿意听见我……
沉默着坐在天守阁二楼窗边的髭切抬起了眼睛,他盘腿正坐着,脊背挺直如刀,本体刀横放在腿上,露出一半雪亮的刀刃,在昏暗的房间里游动出冰雪一样冷寒的光芒。
四周寂静无声。
一期一振在神宫寺泉下楼时就已经因为灵力不足回到了本体,玉藻前则在时空涡流中再次变回了小狐狸,四只爪子扒在窗台上死死盯着楼下,想下去又碍于神宫寺泉的要求而不敢下去,耳朵直立,拼命想伸长脖子往那边凑近一些。
髭切用手指摩挲着锋利的刀刃,由暗堕的浊气凝聚而成的皮肉在碰到刀刃的时候一触即溃,露出隐藏在皮肉下真正的腐烂肌理和泛着乌青的骨骼。
可怖的肌肉骨骼显露出来不到一瞬间就再次被浊气包裹住,模拟出和往昔一模一样的漂亮手指。
他倏忽停顿了一下,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什么声音,形状姣美的猫/儿/眼眨了一下。
神宫寺泉还在轻慢地对白石说话,一旁沉浸在自我中的僧侣却猛然间感受到了一种阴寒,有蛇一样阴冷的感觉从他脊背上蜿蜒爬上来,他猛然睁开眼睛,眼神如电,扫视着四周。
神宫寺泉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他需要让付丧神们复苏,在不能切断契约重新连接的情况下,就只能想办法加强这个契约的力道了。
加强契约力道……
加强契约……
神宫寺泉眼里忽然出现了一簇幽幽的火焰,白石没有察觉到,恶劣地握拳轻轻敲击膝盖:“听起来真让人心动啊,可惜你的信用值已经清空啦,不要废话了,握起你的刀,站着死去,或者跪下来,请求我给你利落一刀。”
神宫寺泉凝视他,乌黑的瞳孔里有某种幽深诡秘的恐怖东西在流动,像是即将要下地狱的恶鬼,不顾一切地要撕裂所有威胁到他护佑的东西的人。
“我可以请求你,”他用与他的眼神截然不同的平缓语气说,“怎么请求都行,你要我跪下吗?还是更喜欢涕泪交加的哭嚎?和活下去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
“可是我也不信任你。”
“我忽然想通了,比起请求你,他们应该更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吧。”
——就算这是他胆大妄为的臆想。
“我的姓氏是神宫寺,”站立在不远处的青年语音清晰。
僧侣脊背上的寒毛骤然乍起,一种恐怖的预感让他几乎瞬间就要跳起来,抄起禅杖劈向那个给了他可怕预感的青年。
天守阁二楼,抚着腿上刀剑的付丧神仰起脸,黯淡而瑰丽的酒红色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浮世绘一样华美诡艳的光晕,他扬起了唇角。
白石疑惑地看着他,心头拉响了不知名的警铃。
神宫寺泉继续一字一顿,发音清楚地说:“我的名,由亡母赋予,单字‘白’。”
僧侣大步奔来,禅杖带起的狂风已经卷到他面前,青年面色带着孤注一掷的冷酷,眼神亮的可怕:“在此,我献出真名,请求你们,将我神隐。”
神隐,千年以前神明和人类的婚约,哪有什么契约,比这更为强大紧密呢。
黯淡下去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亮起,庭院里清风乍起,晨樱山霜飘零而来,神明自沉眠中苏醒,山川海色递卷鸟鸣朝霞,僧侣扭曲着脸颊,禅杖沉沉砸下到一半就再也下不去了,他面前出现了两振交错的刀锋,死死挡住了他劈向那个青年的杀招。
白石在他吐出全名的刹那就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抬手抓紧腿上的三日月宗近,灵力涌动间,就要折断手中这振以美丽闻名的太刀。
比刀剑碎裂的声音更快出现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戴着皮质笼手的五指扣住他的肩膀,华美的绀蓝色大袖如月色般铺展开来,浅金的发穗在他的视野里一晃而过,随即跌入了一双含着深夜天幕的眼睛。
姿容端丽的太刀含着微笑,单膝跪地,一手定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贯穿他身体的本体刀,在他耳边轻声道:“吾等的死亡只能由主君赋予,你怎敢逾越至此?”
白石没有听清楚他的话,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腹部晕染开的大片猩红。
——什么?
第138章 审判
大量失血带来的失温让白石一时间大脑昏沉, 他凭借着本能死死扣住三日月握刀的手,装饰在笼手上的精致饰物硌得他的掌心发痛,但此刻这点触觉成了将他拽出永恒安眠之所的绳索。
“你竟敢……”
白石下意识地要喝骂出声,但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对上了一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付丧神半阖着眼帘, 隐隐露出藏在瞳孔中的半轮新月, 这双过于妖异的眼睛里半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天上的仙人审视着狼狈盘踞在自己脚边的乞丐——而白石,就是他眼里僭越无礼的那个肮脏乞丐。
他将要出口的威胁之语就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满身是血的男人喘息着, 他感知到了死亡正在他脸颊旁呼出冰冷的气息, 用冰冷的臂膊攀住他的脖颈, 在他耳边轻轻地笑出了声。
不……他不能死, 他为了活下去已经付出了一切, 他背叛了他的师长, 背叛了昔日志同道合的同僚, 背叛了所谓的正义, 付出了良心和善意,却只换得了这么几年的生命——甚至还不如那些审神者的平均寿命!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又何必去投敌?那岂不是显得他的这些付出可笑又可怜?!
他决不能, 让自己的选择变成一个笑话!
“救我……”白石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被刺破的肺部将混合着空气的血沫鼓动上来, 堵住了他的发声通道, 男人的面色因为窒息而发青变紫, 他却还在努力伸手抓三日月的衣袖,“救救我……”
在死亡的威胁下,他彻底丢弃了一切故弄玄虚的姿态和所有顾虑:“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面朝三日月, 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神宫寺泉。
你想要知道有关溯行军的一切吗,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救我——已经尝到过背叛的滋味的人,再次为了生命而付出了自己的灵魂。
三日月于是微微侧过头,征询似的问道:“主君?”
一双木屐在砂石地面上踩出沙沙声响,烟灰色石青色雾白色的砂砾混杂在一起,明明是非常清爽漂亮的颜色,此刻却显出了一种雾蒙蒙的脏。
神宫寺泉看着脚下的砂石,思绪跑到了九霄云外,在白石殷切哀求的视线里,他语气轻飘如在梦中,出口的话和目前情景格格不入:“三日月?”
“是,主君?”美貌端丽的付丧神柔声应和。
神宫寺泉低着头,白石手上的血湿漉漉地淌下来,迅速没入了吸水性极好的砂石地里,将浅色的砂砾染成了一片脏兮兮的暗紫。
“……明日得空,将这庭院里的砂石,都换掉吧。”
白石急切地想张开嘴,喉咙里“赫赫”作响,涌出的血沫已经泛出了浅淡的粉色,他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恳求。
几振短刀和胁差正如游龙闪电般围绕着手持禅杖的僧侣游走攻击,令人惊异的是,那僧侣竟然身手不凡,在四振刀剑的围攻下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这当然也有付丧神们初初醒来尚未恢复的原因,可也显得这人深藏不露。
乱藤四郎双眼发红,握刀的手都在轻轻颤抖,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僧侣:“药研、药研在哪里?还有退和秋田呢?!”
他们回到本体后意识混沌迷蒙,只能隐约知道外界的动静,在听见自家主君被威胁时,他们就愤怒得难以自抑。
刀剑并不畏惧死亡,但在死亡之外,能让刀剑恐惧的事情有太多了。
——他们竟然成为了主君的累赘吗?
——主君会对他们感到失望吗?
因为他们而使主君陷入危险,真是不合格的家臣啊,好在髭切殿应该也在,他能够保护主君离开这里,这样想来的话,似乎也不必太过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