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金色头发的付丧神察觉到他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抄着小孩儿的腋下把人举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手指还塞在嘴里的小孩儿懵懵懂懂地任他看,他身上是一声喜庆华丽的金红色和服,大大的袖子垂到脚面,头发披散下来整整齐齐地扎在脑袋后面,头上顶着一大堆花簪,手腕上系了一条花绳,成年人巴掌宽的绸缎腰带在他肚子上缠了一圈,他现在就像是个大号的人偶娃娃,还被送礼的人恶趣味地打上了蝴蝶结。
“嗯嗯嗯,就保持这个样子!”付丧神声音甜甜软软,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那种语调。
躲在后面拐角处偷看的付丧神整个人都不好了,忐忑不安地在原地猫着身子偷看,睁着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惊慌失措:“啊啊啊啊阿尼甲居然真的要这样去送礼物吗?!会被主君抄着刀打出来的吧!都怪我,我不应该听他的把小主君打扮成这样的……可是,可是那是阿尼甲的请求啊!作为弟弟怎么可以拒绝!”
陷入自责中的太刀在墙角缩成一团,开始琢磨是要冲上去拦住很不靠谱的兄长,还是等主君追杀他出来的时候出去挡刀。
这段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秋日衔接着夏季的余晖踏进本丸,茶室里的香气氤氲缭绕,单手扶着大袖的付丧神微笑着给对面莺色短发的同僚斟茶,一旁的榻榻米上,小孩儿沉沉地在沙沙雨声中睡着。
——你曾是他们宠爱的孩子,安睡在他们的目光里。
冬雪落下的时候,晨雾从山间升起,长发委地的佛刀一只手牵着长高了不少的孩子,在林间静默地行走,用平和悠远的语调为他讲述隐没在历史尘埃里光辉的人们,他讲完一段,停下脚步,从身边一堆枯叶里准确无误地捧起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
薄薄的雪化在雏鸟的绒毛里,引得尚未学会飞翔的幼鸟哀哀鸣叫着。
“汝为持刀之人,怀兵戈而掌利刃,但是心中须得有莲花,救人,也救己。”
佛刀轻而缓慢地说着,弯下腰让孩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雏鸟,轻声说:“日后等你长大,它也是你要保护的对象。”
所以,你要好好长大,成为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啊。
懵懂的孩子望着他,没有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看着他将小鸟放回巢穴里,再牵起这只温暖的手,朝着氤氲流淌的山岚雾气里走去。
“我们要一直往上走吗?上面有什么?”
小孩的声音清脆稚嫩,一旁静默地捻动佛珠的太刀回答:“走到山顶有一个亭子,旁边种了一棵梅花,这两天开的最好,上次答应小夜要折一枝带回去给江雪殿插瓶。”
“可是珠珠昨天和雪吵架了哦?”
“是数珠丸和江雪。”付丧神耐心地纠正小孩的错误,“那不是吵架。佛有万千,我所见不过其一,我见我佛,而他见他佛,能见他人所见,我心怀感激,正如您未来会看到的,不过是世间所有之万一,若有人愿意与您说他所见,那是很好的事情。”
还是没有听懂的小孩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那以后有人和我说的不一样,我应该听他的吗?”
付丧神淡淡地说:“他若对,想听便听,若不对,想打他也行。”
小孩皱起一张小胖脸,珠珠说的话都好难懂哦……不过他这句话听懂了!
于是他踩进一个雪窝窝里,眼珠一转,一本正经地说:“珠珠!那我今天不写大字了!”
青年继续不紧不慢地纠正:“是数珠丸。”
然后平和地回复问题:“不行。”
小孩像是受了骗一样把眼睛瞪大:“为什么!你说不想听可以不听的!”
数珠丸镇静地回答:“是的,但是你现在又打不过我。今天回去让贞次再给你多写一篇诗歌,晚饭前背掉。”
“啊?!”
这是什么逻辑!对的不想听可以不听,但是不对的你可以打到对方听你的——还要被加作业!
清淡的语调随着山间的流云瞬间被卷得无影无踪。
——你曾是他们寄予厚望的珍宝,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一切教给你,期待你变成一个优秀的人。
日月轮转,春去秋来,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天边有火红瑰丽的晚霞,本丸的大门被敲响,模样羞涩的少年站在门口,对着开门的付丧神露出一个笑容:“啊,是清光啊,我来找老师,她在吗?”
硝烟和战火如同刀锋捅进华美的绸缎,撕裂了生活平和的表象,在阴沉沉压下来的云翳中,横刀直立在天穹下的女人将手贴在儿子的额头上,短暂的沉默后,将千言万语凝聚在一起,化成淡淡的叹息和期盼:“……活下去,白。”
拒绝离开的主君率领她的臣属站在战场上,带着幼主劈开逃生之路的臣子们捂住他的眼睛,将最后属于那个女人的鲜艳色彩隔绝在外。
无休止的奔跑中,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抱着他的数珠丸始终无声无息,短暂的一秒也被拉成了无限久远的光年。
他听见那个一向对他严格的付丧神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再说那些永远写不完的大字和背不完的诗歌,在分离的最后,这振佛刀碰了碰他的额头,以一个庄严的姿势:“吾以此身佑你,安康久长,不见人世八苦八难。”
他轻声说:“……好好活下去。”
——而最后,他们都只期待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属于少年的手揽过孩子的腰,抄起他便跑,数珠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远去,口中诵一声南无妙法莲华,第一次睁开眼睛,面目悲悯地看向眼前地狱般困厄的苦难:“世人多苦,我辈僧人当救之。”
雪亮的刀光出鞘,冲向猩红血海。
一去不回。
第131章 审神者暗堕
站在三日月对面的黑发青年忽然眼神失去了焦距, 他仿佛被牵扯着坠入了一个梦境里,脊背僵直,瞳孔涣散,那句话像是一个咒语, 打开了朽坏在记忆里的青铜大门, 走进了大门的灵魂茫然恐惧, 而亲手开启了这扇大门的怪物望着他, 轻轻地、慢慢地,裂开嘴,笑了。
姿态高远如明月的美人尤保持着被自己的兵刃钉死在墙壁上的姿势, 胸腹间巨大的豁口里可以看见残连的皮肉骨骼, 他轻轻扭了扭脖子, 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了一些, 探身向前。
血肉与金属利器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令人牙酸的声响平和稳定, 他像是不知道何为疼痛, 将自己从刀刃上拔下来的姿势, 粗犷又随意地仿佛在拔一只萝卜。
黑红的血从干枯的肌肉里再次被粗暴的动作挤出来,在地上滴滴答答汇聚成粘稠的一小滩。
神宫寺泉站立在那里, 浑身都在惊惧地颤栗。
他现在就像个稚嫩的孩子, 被护佑在长辈的羽翼下面, 忽然间从缝隙里窥见了狰狞的世界, 巨大的颠覆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沉湎于过去的幻梦里, 在汹涌而至的浪潮中颠簸流离。
太刀在墙上钉得很牢固,嵌在上面的怪物只能硬生生从刀柄处向外脱离,“啵”的一声轻响, 如同橡胶皮塞被拔出,脱离了桎梏的怪物活动了一番手脚,从地上爬起来,视线在一边昏迷的髭切和前方神智混乱的神宫寺泉身上逡巡了几遍。
在看到髭切的时候,他隐隐有些忌惮地迅速移开了目光。
在垂落的绀蓝色大袖下,修长的右手笼上了一层雾气,光影在扭曲,从指尖到手腕,一只漆黑的骨爪挣脱皮肉生长出来,蓝黑的鬼火跳动在森森白骨上,腐烂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有些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的变化,锋利的骨爪上,边缘闪着不详的暗紫色锐光。
这样的腐朽还在继续,沿着手臂攀爬上去,在那张绮丽的脸上,生出狰狞的骨刺和覆面的骨甲。
他将跃跃欲试的视线移向了面前站立不动的人类。
神宫寺泉还在回忆的战场里狂奔,一只又一只滚烫灼热的手接过他,在硝烟和鲜血弥漫的天穹下奔跑。
他感觉自己的腰间一片沸腾死的烫热,那块被抱着的皮肤如同有火焰在烧,沿着神经一路烧上他的大脑,疼得他全身颤栗。
怎么会这么痛啊。
怎么会这么烫啊。
痛得他喊叫不出。
烫得他喉咙干裂。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们啊!
孩子的心脏在发出悲恸的呼号,贴着他柔软黑发的呼吸悠长平稳,还在轻快地笑:“哟,以后我不在的话,就不用喝药了,听起来真是一件好事情啊对不对?不过……好好……勇敢……如果太……忘记……”
他后面的话就像是信号不良一样,被割裂成断断续续的片段,神宫寺泉焦灼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想去捕捉流散在风里的只言片语。
他说了什么?
为什么听不见?
怎么会听不见?
怎么能听不见!
“药研殿!快点!传送阵要被切断了!”
他想问一问,嘴巴还没有张开,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被抛进一片颜色单薄的银光里,一个漩涡裹挟了他,外面的人在飞快地远去,他努力伸手去够他们,只抓到一片冷寒的薄暮下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