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一张地把钞票展平,按照面额理好,叠得整整齐齐,这才又递过去给Sam。
“向你拿的那两百块也在里面。”他说着,看看Sam,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终于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拒绝?”
“什么?”从哥哥手里接过钱,Sam小心地把它们放在了外套里侧的口袋里。这让他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第一次拿到打工薪水时的心情,那时他又雀跃又兴奋,也是这么小心地把钱放进了口袋里,回家的路上买了点心,有Neill太太喜欢吃的蛋糕和Neill先生喜欢的曲奇,还有Dean最喜欢的樱桃派。
此时与彼时毕竟不同了,虽然还记得那时的心情,可想想现在,更多的也还是苦涩与无奈。
但奇怪的是,现在他仍旧保留着那时为Dean买点心的一份纯然,不然他也不会在Dean向他要钱时就那么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甚至连一块硬币都没给自己留下。
“剩下的钱不多了,刚才我输得那么惨,向你要钱的时候为什么不拒绝?”
没想到Dean会这么问,Sam愣了一下。
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因为Dean在面对自己时总是很压抑。
因为他们之间的沉默太多了,而他不知怎么改变。
因为酒也没能让Dean开心一些。
牌桌上他却那么放纵开怀。
“没有为什么。”他低声说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一双眼睛带着Dean最熟悉的那种无辜的眼神看过去,像他又变回了那只眼睛狭长的小狐狸。
没有为什么。
因为没有什么比Dean更重要。
Sam不知道倘若自己这么说了,Dean会不会也开始反省他过去的那些机关算尽,会不会也真真实实恳恳切切地向他保证今后绝对再不会撒谎。
他想知道说过非他不可的哥哥今后还会不会因为某些风吹草动而把他推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
他想知道。
视线最后落在兄长的嘴唇上,那么干涩,那么苍白,软弱无力的疼痛攀上心脏,他吸着气,像抽噎,不知如何才能改变现在这近乎绝望的境地。
一只手慢慢捧住他的脸,指尖那么凉,像浸透这黑夜的月光。那对苍白的嘴唇靠过来,带着温热的气息,带着独属他心爱之人的体味,慢慢压在了他的嘴唇上。柔软与温暖都是他熟悉的,湿润灵巧的舌头钻进他的口腔里,小心翼翼地舔舐,小心翼翼地试探,仿佛只要他一拒绝就会立刻离开。
外面有星空,有明月,有望不见尽头的公路,有拂动的草与鸣叫的虫。他们置身在一辆旧车里,车窗大开,接吻的两个人毫无遮掩。曾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在这样的野外,这样的车里,他们如此接吻,鼻息交错,唇舌交缠。
Sam恍恍惚惚以为自己置身于梦中,错愕地垂下眼就看见Dean已经合上的双眼。他听见Dean在他们接吻的间隙里呢喃他的名字,呢喃着“我爱你”,一阵冰冷的战栗蓦地窜过颈后,无数过往虫群般涌入大脑,咬噬得脑髓发痛。他忽然拉开了Dean,在他错愕又心碎的目光中悄悄咬住舌尖,屏住了呼吸慢慢低下了头。
“我要怎么才能确认你说的都是真的。”
接吻的时候会想起曾经的吻,听见“我爱你”时会想起昔日无数次的告白。那时他把它们都当真了,现在只觉得那些都是假的。除非Dean能证明,不然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再去轻信。
嘴唇上还残留着久违的触感,而鼻子还未嗅尽独属Sam的气味,舌头像一条贪心的蛇伏在牙床之间,冷寂空虚,好似藏了满腔的毒,最终烂死在了温暖的口腔里。Sam的问题像一只毒蝎,蛰得Dean身体猛然一震。他分不清此时此刻伤心与负疚到底哪个更多一些,而他也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回答他心爱的弟弟。
他撒了太多谎,一个接一个,谎话连着真实,一串一串,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Sam,他认认真真为Sam考虑将来,认认真真为Sam担下罪名,而他所有的准备到最后结出了苦涩的恶果。
他证明不了。
口拙的人会有行动,疏于行动的人也许巧舌如簧。可他说过成千上万遍“我爱你”,拥抱着弟弟高潮过无数次,最后它们都成了呈堂证供,把莫大的谎言遮掩成了铁证如山。
痛楚撕扯着Dean的心,他颓丧地靠上椅背,闭上双眼,最后连叹息声都发不出了。
第八十二章 82
在边境兜兜转转了一个星期,Dean的肋骨终于勉强痊愈,他们的通缉广告也在慢慢变少。在一个雨天里,Sam买了一把剃须刀,对着车外被雨淋湿的后视镜刮掉了蓄了半个多月的胡子。
靠着赌博他们又赢了一些钱,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扔在旅馆里的东西最后还是没敢回去拿,双手空空的两人开着车,像在风雨交加的海上孤独行船,唯一令他们感到慰藉的或许只有此时他们仍能相守在对方身边。
自从那天夜里被Sam推开,Dean再也没有过任何逾矩的举动,甚至还小心翼翼提防着自己,怕又是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尽管两人之间的氛围从那夜开始也终于有了一丝缓和,言语和眼神的交流变多了,也能像以前那样开开玩笑,有一些不算过分的肢体接触,但Dean还是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又一次触动了Sam心上不能碰的痂。
这天的雨下得没完没了,Sam把装进纸袋里的胡须扔进垃圾桶里时听见身边传来Dean的笑声。他扭头看向兄长,Dean笑得有些失控,一边摇头一边说道“这也太奇怪了”。他摸了摸还留着些许胡茬的下巴,跟着也笑了起来。
后座上乱七八糟扔着一些他们从超市里买来的廉价衣服,后备厢里还放着两双鞋。Dean本想把它们也放在车里的,但Sam再三反对,觉得它们会影响车里的气味。Dean嘟囔着弟弟这么多年还是小姑娘的婊子脾气,不情不愿地把它们收进了后备厢,却还执意要把经常穿的衣服放在后座。
Sam想先在附近找个不起眼的小镇定下来,攒些钱,再想办法偷渡出去。Dean没有异议,毕竟他们不能一直靠着赌博营生。他那点雕虫小技都是在军营里学来的,虽然也会算牌,但不太熟练,技术和运气一半一半,每次豪赌之前也要给自己准备数十次心理建设,输钱可就不好受了。
翻出地图,Dean的手指在纸上比来划去,最后决定在距离这里不足二十公里的一个小城里落脚。小城规模说大不大,小也不算太小,每年也总有些外乡人来这里工作定居,公园的长椅上躺着流浪汉,椅子下面趴着流浪猫。
他们租了一间地下室,半个窗户,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旧衣柜,一台旧收音机,公共厨房在上面,没有电视,所幸还有网线,最让他们高兴的是,有独立的浴室。
三套衣服,两双鞋,两部手机和一把手枪,曾经的FBI探员和前途无量的律师抱着他们所有的东西走进这幽暗的地下室房间,看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具,想想这半个月里的生活,一时有些唏嘘,可想到对方还好好地在自己身边,又觉得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了。
——除了雨天里雨水会从上面那半个窗户滴进房间里。
Sam把东西放到床上,走过去关上窗户,Dean研究着电灯泡,觉得它也太暗了。
收拾好房间,两人又一同去了超市,买了简单的日用品。对灯泡耿耿于怀的Dean买了一只新的,又找了一家卖二手电脑的店给Sam买了一台实惠的二手笔记本。
曾经也梦想过很多的东西。
大房子,舒适的床,家庭影院,双开门的冰箱里堆满了好吃的食物,沙发旁边的垫子上趴着活泼听话的宠物;前院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后院花开得眼花缭乱,有聚会的时候院子里烤肉的香气四溢;下班之后一起喝喝酒,闭着眼睛听音乐,靠在一起接吻,最后相拥入眠。
而现在的现实却只给了他们两张床和一袭能勉强遮风避雨的屋顶,灯泡忽明忽暗随时会坏,说不定浴室的莲蓬头里根本出不了热水;坐在身边的这个人很近,又遥不可及,可此时也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靠近一些也还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梦想太多了,戳碎了那些漂亮的泡泡,最后发现原来心底藏着的渴望一直很单纯。
Sam看了看身边的Dean。
六岁的时候看着收容所的义工闯进他们家要带走他们的东西,他大哭着问Dean他们是不是没有家了,十岁的哥哥抱着他哭得说不出话,那时他真的以为天空就要塌陷了。二十五岁这年推开地下室的门,生着霉渍的天花板,乳胶漆剥落的墙,吱嘎作响的床和不拍就出不了声的收音机,没有什么是属于他们的,可是只要还有Dean在,就觉得哪里都能成为家。
第一夜睡得还是不踏实,闭着眼睛听了一整夜的雨,翌日出门找工作无果,回来时两人满身疲惫,Dean去超市买了一只鸡回来,摸进厨房里忙碌了半天,最后端着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的烤鸡下到了地下室。
第二夜仍是睡得不安稳,闭上眼睛就觉得会有人突然敲响那扇门,忧虑地思索着倘若被人堵了门他们该怎么逃出去。
第三夜迷迷糊糊睡了半夜,起床时精神不太好。Dean刷牙时问他睡得怎么样,他含糊其辞地说还不错,余光掠过兄长的脸,总觉得他的眼神别有深意,他不敢直视,也不敢确认,拿毛巾胡乱擦了脸又匆匆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