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陷入妖海,纵使再大的本领,也会被生生耗死。
“你在人间行走,就没有什么沟通地府的东西?”医续断被他问的一懵,“那你跟我来干嘛?”
燕赤霞捂住脸,“我原以为只是来探查一番。”
阴风吹得云遮月,四野又重回昏暗妖氛中,医续断叹口气,逼出一滴指尖血。
金红交错的血珠凝在半空,少年人嘴里吟唱起古老的咒语。
燕赤霞听不懂何意,只低头看着山下飞身追来的妖魔,蓦然见黑山的上空聚来片片阴云,山体摇晃几下,地面炸开一道裂缝。
缝隙里金光灿灿、瑞气千条,数百鬼差整齐罗列,手中各持绳索,满面肃容。
原本气势汹汹的鬼怪顷刻间作鸟兽散,却早有天罗地网当头撒下,一个也别妄想走脱。
领头那冥官玉带蟒袍,手持牙芴朝医续断拱手作揖:“太子续断,娘娘请入宫一叙。”
燕赤霞认出这是冥界鬼官,却看不出品阶职责,更听不懂他此言何意。
“医先生……”
医续断叹口气,在他肩上拍拍,“你先回寺里,我去探个亲。”
燕赤霞张张嘴,见他和那些鬼差一道跳入地缝,望着那完好如初的地面怔怔出神。
后土皇地祗,巫族十二祖巫之一,以身化轮回,功德无量。
可惜还是不能成圣。
高台上的女子衣饰华丽,威严不可鄙视。医续断躬身行礼,乖乖巧巧喊道:“姑姑。”
后土娘娘凤眼微瞥,“你还记得我这个姑姑。”
医续断讪讪立在一旁。
“缘何到此?”
“受族人乌生血脉召唤。”医续断垂着眼皮,“如今正为他了结余生心愿。”
后土娘娘哼一声,扬手打去一道气劲,“此界不比家乡,你如今法力微薄,若有棘手之事,只管来找姑姑。”
医续断讷讷应下,果然听她补充道:“吾族支脉不盛,你更该珍惜身上血液,不要再随便取血。”
凤眼里隐隐促狭笑意,她曼声道:“你我姑侄血脉相连,哥哥教过你如何联络亲人的,不记得了吗?”
“你小时候跳那舞蹈,比其他孩子的都好看。”
年幼的医续断身穿草裙,光裸上身在沙上跳舞,曾经也是巫族一景。
医续断捂捂脸,“姑姑,我如今沟通天地,已不需要跳那样的舞……”
“但这是巫族传统,不能忘本。”
后土娘娘眯眯眼睛,扬手结个印,“好了,以后你每次施法,都要跳舞才成。”
太子续断郁郁告辞,鬼相望着那抹白色渐渐行远,才出声道:“这样是否有伤殿下颜面?”
凡人哪里欣赏得来巫族的舞蹈,他们只会嘲笑那是“跳大神”!
后土娘娘理理衣袍,浑不在意,“他跳的确是好。”
月兔西沉,金乌东升,兰若寺沐浴在晨光里,已没有了邪秽之气。
秦素问远远见医续断身影,乳燕投林般朝他飞扑而来:“公子!”
医续断已收拾好心情,轻轻应一声,扭头看宁采臣。
“我已租好船,一切收拾妥当了。”
医续断不见燕赤霞,秦素问道:“燕大侠留话说是回师门了,以后有缘再聚。”
她从怀里取出个破皮囊给他看,高兴道:“燕大侠送我的剑袋,可以辟邪驱鬼!”
医续断低笑一声,“那你可要好好收着。”
宁采臣家在浙江天台,自幼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母和妻室,日子清苦但还算过得去。
三人一路担风袖月,终于到了宁家门前。
宁母孀居多年,约摸四十岁上下,穿着半新不旧的夏衫,脸上微带疲色。她见儿子带朋友归家,忙去张罗酒饭,只说不要拘谨。
“这宅子是我祖父传下来的。”宁采臣有些羞赧,“家中只有一间空房,委屈伊兄将就一下。”
医续断抬眼在屋中扫过,含笑问他:“怎么不见嫂夫人?”
第8章 小倩
宁采臣娶妻三年,夫妇二人琴瑟和谐,虽膝下荒凉却也立誓不纳二女。
“夫人抱恙在身,不好出来相见。”
想起夫人的病,宁采臣心底一叹。蕙娘自入宁家门,操持家务、孝顺婆母,又常常与他诗文酬和,得妻如此实乃他之大幸。
谁知他们还不曾育下一儿半女,她竟病倒了。
医续断笑吟吟道:“宁兄莫不是忘了,在下正是个行脚大夫。”
宁采臣眼睛一亮。
这位伊兄弟气质卓然,他总会忘记他医者的身份。
宁母已烹煮上黍米饭,正要喊儿子去捉鸡,闻言便道:“远客今日才来,她小妇人也没个预备,不如今日暂且歇下,明日再瞧?”
病中容颜残败不说,屋里气味也不好。宁母见儿子这位友人气度不凡,很怕儿媳给他丢脸。
“母亲说的是,伊兄一路辛苦,还是明日再瞧吧。”
宁采臣倒没他母亲想那么多,只是伊兄主仆护送自己返乡,深情厚谊不能不酬谢,蕙娘这病已有半年,也不急在一时。
况且她生性腼腆不爱见人,还要先给她打个招呼。
医续断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当下便不再提起。
宁母收拾了书房,见他们用完饭便请客人先去歇息,嘴里歉然道:“家中屋舍少,委屈公子与书僮同住。”
秦素问心里略有些不自在,暗示自己他是个上千岁的老爷爷,这才好受一些。
宁母关门去了,医续断将这小小一间书房打量一遍,端坐在椅上。
“你睡床,我坐坐便好。”
在寺里也不见他睡过,却每日精神奕奕不见困倦,可能这就是高人与凡夫俗子的差距吧。
秦素问背着人偷偷擦洗过,和衣躺在床上。天气渐渐炎热,这厢房逼仄狭小,开了窗就有风灌进来,倒不算难受。
那头宁采臣和母亲叙了别情,见她还想帮自己规整行礼,忙把人拉住。
这里头可还有一具尸骨。
“蕙娘这一病,家事全靠母亲操劳,儿子如今回来了,母亲快去歇歇晌午吧。”
宁母一手养大儿子,见他孝顺便觉心中滚烫,红着眼睛往自己房里去了。
宁采臣松了口气,有心想去见见蕙娘,又怕带了晦气给她,只好先料理小倩的身后事。
外头烈日炎炎,知了叫嚷个不停,宁采臣一时想不到好的地方,索性便把这新坟选在书房后头。
宁家这宅子靠山,书房后便是一片荒野。
路过那窗子见医续断坐在书桌前,宁采臣怕他忌讳,一想那夜他拖着夜叉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用锄头刨出深坑,将小倩的尸骸掩埋,立起个小小的坟茔。
浊酒一杯洒在土上,想起她柔美可怜的模样,宁采臣低叹道:“这里清净,不会再有雄鬼欺凌你,愿你往后高兴顺遂,不要嫌弃这祭酒微薄。”
宁采臣感慨她红颜薄命,想起病中的妻子便觉难过,正要转身回房,却听一阵银铃笑声。
“郎君请等等小倩!”
红梅黑伞下的丽人身姿窈窕,春笋秋波、冰肌玉骨,正含情望来,“郎君如此信义,小倩不知如何报答……”
她樱唇开开合合,宁采臣心中一阵恍惚,只觉这女子如此可怜可爱,教他不知如何爱惜呵护。
“小倩钦慕郎君,请郎君不要再推拒妾身的心意。”
小倩抚摸着宁采臣的脸,眼中一片缠绵情致,“就让小倩做郎君的婢妾,孝顺公婆,伺候郎君。”
从前总是在夜里见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如今日头下再瞧,那凝脂般的皮肤教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宁采臣被那依恋痴情的目光看的心潮澎湃,头脑一热便拉着她去见母亲。
那小手柔若无骨,攥在掌心里嫩滑莹润,教他心神一荡。
“你在堂中稍坐,我去回禀母亲。”
宁采臣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往母亲房中去。
宁母还未睡着,见儿子眼中带赤、脸上泛着红潮,一副激动雀跃的模样,不由在他额头摸摸。
“我的儿,可是中了暑气?”
母亲的手让他心中一清,宁采臣忆起方才孟浪,心中猛生悔意。
他如实把兰若寺遇见小倩的始末告诉母亲,懊恼道:“儿子方才已答应了她……”
简直是鬼迷心窍。
宁母胆小,惊愕许久才把这惊雷消化。
她一个寡妇辛苦将儿子拉扯大,哪里肯收留一个女鬼服侍他,当即道:“这事不要告诉蕙娘,免得吓坏了她。你马上去把她撵走,那女鬼若是不肯走,就去请天师来……”
话未说完,小倩已飘然而至,盈盈跪倒她身前。
宁母捂着胸口倒退两步,惊恐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倩面有悲色,谈吐却很是守礼。她道:“小女早殇,没有父兄依傍,受尽欺侮,幸得宁郎搭救,这才脱离苦海。郎君恩深似海,小倩无以为报,只求做个婢妾,日日服侍郎君婆母。”
宁母见她秀美温柔,言谈举止与生人无异,倒不那么怕了。
只是家中留个女鬼,实在耸人听闻,她回绝道:“承蒙娘子看得起小儿,只是家中已有妻房,还指望他们小夫妻传宗接代,实在不敢沾染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