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娘娘幽幽一叹,望向皇城:“如今便看那孩子,能不能给他们种下这个念想。”
原本今夜那个与天道相抗的人,该是她才对。若是这仗胜了,剩下的半步便轻轻巧巧迈过去,做个巫族的圣人,重整旗鼓为族人谋夺生机;若是败了,这冥府轮回也早做了安排,交予兄长烛九阴代管,绝不会轻易如了旁人的愿,交由他们染指。
可早早被大哥送走藏匿的太子续断,忽然自沉睡中醒来,破碎虚空归来了。
这孩子没有参与那场巫妖战役,没有沾染一身的业果,天资又是历代中最好的,比她和九阴,更有希望成圣。
“续断在前方鏖战,咱们在后边也不能安享其成……”后土娘娘负起双手,闭目想了几个名字,一一嘱咐下去。
*
天地初开之时,十二祖巫聚集在不周山下,空有一身强横的铜肤铁骨,也只不过是十二个为人耻笑的粗鲁莽夫。直到他们无意间发现了沟通天地的方法,并以此创出了巫祈之舞。
莽直有莽直的好处,他们的索求直接了当,天地便全都赐予他们,渐渐让他们发展壮大起来。这样的厚待蒙蔽了巫族的眼睛,也滋生出了狂妄和野心。他们的修为越来越精深,法术越来越强大,早已不必虔诚地跳起巫祈之舞祷祝,也不再安于区区不周山一隅。
然后他们便为这不敬付出了血的代价。
医续断从前不明白,为何姑姑后土非要给他设下禁制,让他每次动用巫力都一定要跳起巫祈之舞;后来他明白了,心中却多了惶恐。
他信奉了数千年的以力服人,认为只要自己够强,不管是成圣还是带领族人重拾辉煌,都不在话下。可如今却蓦然让他去敬畏,敬畏天地、敬畏造化、敬畏血肉化就他们的父神。
那他自己呢,他自己便不能成事吗?是不是只要足够的虔诚,废物都能做成他做不了的事?那从前耗费的那些精力与辛劳,是否太过可笑了!
如今他知道了,他所有的不忿,都是因他的执念。
他执着于一族的兴衰,执着于这个改变一切的人该是他自己。他一日不能跳出这种有私小爱,便一日不能获得天道认可、成圣。
可他成圣,原本便是为了巫族。
九天雷霆加身,医续断抬手,在无数的杂念中跳起那段神秘悠久的舞蹈。
这舞蹈每个幼年的小巫都学过。那时的他们,尚且不能掌控血脉带来的力量,于是依靠这样的舞蹈沟通天地,用以自保和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强大的巫族。待到他们可以自如的与天地相通,这看起来有些可笑的舞蹈,便再也不曾跳起过。
如今在这样的时刻,医续断重新跳起巫祈之舞,心中陡然有了些许的明悟。
这念头影影绰绰,像是隔着什么,难以深究。医续断也不着急,他平稳地将这舞蹈进行下去,一招一式都格外认真。
子时。
天地变色只在一瞬。
医续断稳稳收住身形,无视暗处投射来的数道窥探视线,抬手唤出了炼化完成的百草篓。
从前因着这东西是从神农氏那里得来,他虽百无禁忌,终究心中有些隔阂。但待他炼化这药娄之日,方知这东西本就是为他而生,不过是借了神农氏的手给他罢了。
“有劳你了。”他轻抚药篓上翠绿青葱的叶芽,眼眸里含着温润的金色华光。
篓里的龙息不曾散尽,跟着药篓一块轻轻应承一声。
这是神农氏之前留下的皇气,在百草篓中蕴养久了,已有了些化龙的雏形。神农氏位高德深,与医续断这个巫族私下交好,半点也不惧旁人猜忌。
医续断温温一笑,抬手化去不痛不痒的雷火,昂然朝九天之上纵身飞去。
西王母司掌灾厉与五刑残杀之气,从前在玉山之时,便是赫赫有名的女战神。她在天庭这些年,受人间香火供奉,化身也越来越雍容威严,和昔日豹尾虎齿、蓬头垢面的粗犷模样早已相去甚远。
但她的杀伐之意从来不曾熄灭。
这样的时刻,擅于文治的东王公并不在场。西王母一人应对,看起来并没有将医续断这个小小巫族看在眼中。
圣人位满,卡在半步圣人的,不是只有巫妖两族那些昔年旧人,亦包括天庭上东、西二位。
还不曾交手,医续断便几乎败了——他没有人间信仰供奉,也不像西王母久经战火,连擅长的医术都不利于对敌;他更师出无名,算是反叛天庭的狂妄巫族余孽。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今夜不为成圣,也不为争胜,他只为巫妖大战中枉死的族人、数千年来无法诞生成长的小巫们讨一个公道。
是否高坐九天,掌六界权柄,依旧是欲壑难填,一定要灭尽巫族,才可高枕安眠!
今夜时机大好,不需担心那些将他们视为蝼蚁的圣人横加干涉,所有的账都可以尽情地算,所有的仇怨也都可以一一讨回。
西王母位居女仙之首,与东王公共掌天庭万年,对底下人的心思早有防备,甚至连今夜也在掌握之中,不过是待这巫族自动入她彀中罢了。
这代的人间帝王得位不正,天所不佑,他们在其中做些排布,便不怕沾染业果。
从那个让医续断归来的小巫乌生,到兰若寺教他发觉功德有助成圣,甚至是天台县那小小的劫雷试探、纡尊降贵助赵德贞设下牝鸡司晨的杀局,都不过是给巫族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让他们失了耐性,冒头来寻死罢了。后土那女人空守着轮回,便自以为万无一失,甚至想将冥府交给烛九阴,自己与他们拼死一搏。可怜她却不知晓,烛九阴早已死在巫妖大战,却被他们掩藏了丧讯。
巫族自以为自己有许多后手与退路,才敢当真放手一搏。而他们只要一动,天庭便有的是法子讨伐他们,顺道将轮回收归于己。
巫族存世已有许久,是时候谢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戏说……
第70章 续黄粱
秦素问抱紧手脚, 像个过冬的耗子,死死窝在墙角。
她本为找寻赵霁而来,谁知半路上那指引方位的华光忽然消散, 叫她一下成了无头的苍蝇。空旷御道上只有形同傀儡的羽林军不时经过, 间或出来几个脸色惨白的宫女, 秦素问看得心惊肉跳, 也不敢在原地停留,只能顺着墙根走到哪算哪。
谁知这一走便走到了勤政殿附近, 极其巧合地瞧见了那壮丽的一幕。
她一向知道医先生本领了得,好像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可她从未想过,他竟骄傲到如此地步,居然要与上天抗衡。
那样绚烂可怖的雷火,硬生生劈在身上, 她远远看着便发自灵魂的颤栗恐惧,脑海中不期然记起一段恍如隔世的记忆。
——她仿佛就曾被这样的霹雳加诸于身过。那种皮肉烧焦的灼痛, 在一刹那到达了巅峰,教她来不及呼喊,便在毁天灭地的痛楚中、怀着难以复加的恐惧湮灭神魂。
医先生曾经告诉过她,因为她肆意干涉狐女松娘的姻缘, 遭到了天谴。可惜她早就忘记了那段记忆, 甚至连被雷劈之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
这滋味原来竟是那样的疼痛恐怖。
可那个少年人被无数道天雷包裹,竟毫不见痛色,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隐约还有些不耐之色。
秦素问眼看着他化作一道白光冲射牛斗, 连同天上那些影影绰绰的神兵天将一起离去, 再也不见了踪影,这才松开紧捂的嘴巴。
她直觉觉得那些本该代表公正的神仙们, 在今夜扮演的并不是正义的角色。
可神仙打架,哪里是她这样的凡人可以置喙的。
秦素问心头涌上无力感,虚脱地靠坐在墙角,看着不知何时弥漫上整个天际的晦暗血色,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心里蒙着一层无力感,深深地质疑着自己,被那“庸常”的批语压得喘不过气。
朦胧的血色如烟如雾,渐渐又浓稠得仿佛潮水,一点点将蜷缩在墙角的秦素问包裹,不知卷向何方……
*
巫族已很久没有在世上行走,久到除了爱怀旧的老家伙们,竟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从前的恐怖。
可这个突然出现的巫族少年甫一入世,死寂千年的修道者们便一下子鲜活起来,那些压抑多时的不甘又抬起头,日夜啮咬着他们的心肺。凭什么教那些人霸占着圣位,让他们这些人瞧不见一点希望?蛰伏千年的大能们悄然出世,不约而同地来观望今夜这一战。
这个医续断并不是祖巫级别的棘手人物,小小年纪却也到了半步圣人,后土和烛九阴两个敢放他出来,想必不是无的放矢。
今夜,这少年人的生死已不重要,他们只要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可能,证明天道的安排并非不可更改撼动:天庭如是,圣人亦如是。
医续断并不畏惧人看,他深知今夜的使命,出手便不曾保留。
西王母的威名半点没有掺假,她又是司掌刑杀的女仙,对付尚且稚嫩的医续断很是游刃有余。
这也在预料之中。
医续断面不改色,以百草篓为祭,将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只要她没有如碾死蚂蚁一般杀死他,那便是对天庭威信的折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