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冥思苦想,除了医先生虚怀若谷、心怀天下,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他这是在庇护万民的同时,不忘培养百姓的忧患意识啊。
眼见陈启文的目光越来越炙热,医续断放下冰纹白瓷杯,转身将柜台上的药包丢给他。
“拿去吧,能解瘟疫。”
“先生不是说还要等待时机?”陈启文抱紧油纸包,眼中一片狂热:“莫非现在已到了最佳时机?”
医续断眯起眼睛,“快滚。”
从前还只是谄媚一些,如今越发奇怪了。
陈启文不明白他怎么无故生气起来,心底有些委屈,一步三回头地往宣王府去。
这包药指望他自己是递不进宫的,还是要靠王府里的人带进去,再由赵霁进献给天子。
“真蠢。”
小青探头在杯子里偷喝口冷茶,“连功德都不知道,还以为你是那些臭和尚道士的做派,要救济苍生呢!”
医续断不理睬她,拎着新研磨好的珍珠粉,往对面当铺去。
柳掌柜正在装门板,预备关了铺子回家去,远远见了他来,后退着拱拱手。
“不知小郎中有何事?”
“无事。”医续断把纸包放在他门框上,“这是给令爱的。”
柳掌柜迟疑着望望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抱拳深深作了个揖,“小郎中破费了,柳某记在心中。”
他的女儿也发了热,正藏在家里养着。
他们夫妻二人子女缘薄,生了几个孩子都没养住,膝下只柳叶儿这一个女儿。京兆府圈来隔离病人的屋舍,远在京郊,听说除了一人发条棉被,什么也没有。送到了哪里,岂不就剩下等死?
柳掌柜狠不下心,只能买了大包的艾叶、陈醋回去,煮了水细致地洒在屋里屋外,尽力不带累附近的邻人。
至于他们夫妻两个,若是没了女儿,活着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一家三口一同上路,还能有个伴儿。
对门这小大夫,一向深居简出,有生意没生意都稳得住,从来不见着急。他模样气度都是上好的,往来的人看着也正派,柳掌柜常听女儿念叨他,还曾动过结亲的念头。
如今见他亲自送了东西来,柳掌柜怕他看出自己身上的端倪,又狠不下心拒人于千里之外。
要是女儿有个万一,带着这东西上路,也算对她这初动的春心一点宽慰……
柳掌柜站住脚,看着那少年人进了医馆,弯腰拎起纸包。
“咦?”
珍珠粉的包装他之前已见过,下面这包是什么?
五城兵马司一队一队地巡街,不让百姓们再往外头走动,更不许散播恐慌、哄抢药材。京兆尹眼见局面渐渐稳住,还来不及喘口气,各处报病的消息纷至沓来,生生逼出他一嘴的燎泡。
这可是皇城脚下,大内里还住着皇帝一家子,他哪里能不着急上火!
“大人,夫人派人来说,少爷小姐们也……”
京兆尹攥紧了杯子,一晃神还是脱了手,砸在地上摔个粉碎。他死死盯着泼溅出来的茶叶,粗重地喘息了几声,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
他抖着皲裂的嘴唇,颤声道:“点几个人,去……把他们移到郊外去……”
“老爷?”家仆不敢置信。
“去!”
京兆尹发了狠,重重砸断一方砚台。
老仆含泪去了,京兆尹发了一会愣,照旧翻起各地报上来的公文。
他核算着发病的人数,望着那一长串的字数,只觉触目惊心。
这里头还有他自己的儿女。
不多时有京郊守卫来报,安置病人的屋舍已住不开了。
那屋舍盖在一片贫瘠的山地上,隶属于皇庄,本就是防着京里有什么麻风、瘟疫而建造的,至多可以容纳三千人。如今才仅仅一天,就已住不下了。京兆尹满目仓皇,望着灰蒙蒙的天,心也跟着灰了。
他打起精神,思考还有那处方便安置,忽然便听见外头御马的嘶鸣。有个朱色深衣的内宦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绢朱红的圣旨。
疫病的药方配出来了!
“御医看过了方子,染疫的宫人们也已试验过,大人可以放心施药。京中各大药铺,随大人全力抽调药材,灾后再予药费嘉奖。”
京兆尹抖着手接下旨意,比许多年前蟾宫折桂之时,更心潮澎湃。
外头再怎样兵荒马乱,医馆里还是照旧满室懒散。那袅袅的茶香幽韵混在药材的气味里,意外的好闻。
陈启文靠在门框边,看着隔壁药材铺里闹哄哄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原来官兵抢起药材,和土匪也差不多少。虽然明说了事后算钱,可看那老板惊疑愁苦的模样,真像是被洗劫一空了。
“医先生真是个好人。”他扭头看着医续断,真心实意地赞道。
医续断坐在窗下,感受着从四面八方灌注来的功德,惬意地伸个懒腰。
虽然并不是人,但他确实是个善心的巫族。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也可以多来几桩。
第40章 蛇人
过了正月, 春意渐渐复苏。
乍暖还寒,气候时常反复。头疼脑热的人多了起来,街角的小医馆塞满了人, 吵嚷着让小郎中看病。
医续断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仿佛看不到大堂里攒动的人头, 慢悠悠地号脉开药。
陈启文偷着觑一眼, 见他玉色的侧脸沐浴在温煦的日光里,圣洁如天神, 忍不住陶醉了一瞬。
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带着沈玉林一起,偷偷把御赐的匾额挂上门檐。
宣王赵霁磨的墨,皇帝亲笔写的汉隶,乌木牌匾上鎏金的四个大字, 写着“医者仁心”。
药方的功劳没法瞒,赵霁只能和盘托出。皇帝听说民间有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国手, 立即就想召进宫里,在太医院专为皇家供职。幸好赵霁脑子还算清楚,连忙劝阻了他,只是医续断志不在此, 强扭反而会生怨愤。
药这种东西, 关乎性命。医者不能真心实意的治病救人,那就成了害命的脏东西。
皇帝只能打消了念头,赐下千金厚赏,还搭一块御赐匾额。
皇家的赏赐, 搁谁都是光耀门楣的天恩, 换成了医续断,就格外鸡肋起来。陈启文只听到他冷艳地“呵”了一声, 便知道要尽快处理掉这些俗物。
黄金还好处理,医先生不爱黄白之物,他和沈玉林分几锭,剩下的全捐去各处善堂,也是功德一件。
可御赐的匾额不能也捐了吧?
他陈启文就是再蔑视皇权,那也是藏在心里,真要公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十个头也不够砍。
问赵霁,赵霁便道:“自然是挂上。”
“外头‘医馆’两个字,是医先生亲笔写的。”
陈启文试图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是一笔一划亲手写的。”
“这可是天子墨宝。”赵霁皱起眉头,“大不敬可是死罪。”
可医先生是不是人都不知道,这死罪真能执行到他身上吗?
三人围坐苦思半日,最后还是趁着医续断忙乱,偷摸着把匾挂上了。
“这是该挂在内堂的匾。”赵霁还有些不甘。
他出身皇族,早就习惯了身旁人对皇权的敬畏。虽然他并不会借身份欺压良民、鱼肉百姓,但这是他的仁慈体恤,而不是他不能。
真有一个特例出现,告诉他皇权并非无所不能,他是绝不可能坦然接受的。
他这千回百转的心事,沈玉林即使知道也只能装傻,否则就是僭越。能够宽慰他的,便只剩下陈启文。
但是陈启文并不关心。
他呵着冰凉的手,有些担心医续断会生气。
“要是先生不高兴,咱们就把它挂西厢房得了。”西厢房一贯给病人住,让他们看看圣上都夸医先生,也能安心吃药不是!
赵霁哼一声,不接话茬。
他们三个的小动作早被收入眼底,医续断摇摇头,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入世便要遵守人间秩序,一块匾额罢了,哪就那么多心思想法。况且世人多爱跟风,有那块匾挂着,还能多骗几个人来,何乐而不为呢?
“这叫矫情。”小青缩在半开的抽屉里,偷偷咬一口小青蛙。
这是她在池塘边挖出来的,冬眠才醒,都没力气和她抵抗两下。蛇人喂食一向小心,不肯给它们这些沾血带腥的东西,怕惹起凶性来。但他身上有伤筋动骨的刀伤,不敢随意下地,自然也没精力管她。
唯二能管教她的二青,也不知身在何方。
小青吃着吃着就低下头,有些难过起来。
忙到晚间才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医续断陆陆续续收到许多散碎的小功德,心情还算不错。
陈启文在一旁拨算盘,算着他这些日子免费开出去的药价值几何。
照这么送法,金山也搬空了。
可惜医先生浑不在意,或许他真的有很多座金山银山吧。
蛇人披着衣裳出来,有些羞赧,“打扰医先生多日,小人实在惭愧。”
他听着陈启文他们这么称呼,自己也学着这样喊。原本如此年轻的小后生,喊“先生”总觉得不伦不类,可他这些日子住在医馆里,眼见他仁心仁术、不计报酬,早就心悦诚服,喊起来格外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