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续断看一眼他肩上的纱布,知道他有心要告辞,便道:“再过七日,二青便能回来。”
蛇人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未卜先知,却还是选择了听从,不再提离开的话。
小青慢慢爬到蛇人膝上,期待着七日后与二青再见。
有了期限,日子就难熬起来。小青开始喜欢盯着日头,到了落日时分就会表现得很高兴。
第七日一早,蛇人带着小青坐在门口,巴巴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陈启文独自前来,知道他们在等待二青,便笑道:“或许它从后院自己爬进来呢?街上人多,容易踩着尾巴。”
小青觉得有道理,滑下地往后院去。
陈启文帮着收拾柜台,向医续断道:“派去山东长清的人回来了,带着先生说的那位高僧,王爷和沈兄在接见。”
他们三个一向同进同出,踩着时辰来医馆点卯,突然不来,便是被事情绊住了。
医续断并不在意赵霁,却对那个长清的僧人很感兴趣。他抬眼往后院看一眼,眼底闪着意味不明的亮光。
过了午便见赵霁姗姗而来,带着一个簪缨世家的年青公子。
公子面如敷粉,模样很是俊秀,只是一双眼睛里满是暮气,很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医先生,这事说来当真荒唐。”
赵霁还有些恍惚,“此人便是长清的高僧,只是……据他所讲,乃是圆寂后,借尸还魂在这位公子的身躯里!”
医续断“嗯”一声,和那公子对视一眼。
公子怀里抱着一节苍绿的竹筒,上头用刻刀刻了几个小孔,隐约可以见到里头忽闪的一点猩红。
“这是二青。”蛇人悄声道。
公子朝他歉意一笑,打开竹筒放出里面的青蛇。
“这是在上京的路上捉住的。它在山野里袭击过往的行人,老衲便将它降伏,预备带回寺中开解点化。”
蛇人讪讪一笑,摸着二青头上鲜红的印记,“它本是极温驯通灵的好蛇……”
是牛老汉持刀杀他,激起了二青的凶性,这才会祸害一方。
公子含笑看去,见二青认出蛇人,依恋地在他手上蹭蹭,和之前狂躁凶悍的模样截然不同,便道:“施主能安抚它,又是它之主人,便交由施主驯化。”
小青在后院听到动静,匆匆往大堂来,远远见到个浑身金光的青年,不由竖起上身。
这人虽不曾剃度,却满身佛光,肯定是来收她的臭和尚!
她只吃过几个小青蛙,外加咬了坏人一口。她不到百年的寿命里,大多时候都是在深山修炼,近一两年才开始涉足人间,还是各处走穴卖艺。
小青自忖,她虽然是妖,却也问心无愧。这臭和尚要是乱来,她就咬死他!
公子若有所觉,见这小蛇满身凶煞你,不由暗生不喜。
小小年纪就这样凶恶,待来日修炼成形,还不知要如何暴虐凶残。
二青招呼道:“小青,过来。”
小青看一眼医续断,不确定他会不会帮助自己,却还是信赖地滑到了二青身旁。
臭和尚并没有动手。
蛇人的肩上一道淡红的疤痕,伤口已经愈合,挑起不算沉重的行李,并不难受。
他再三谢过医续断的恩情,朝屋里的贵人们打个千儿,带着两条青蛇出了京城。
二青又长长了一段,腰身也比从前更粗了。他勉力缩起身子,留出的空隙却还是不足小青栖身。
小青挤得难受,埋怨道:“为什么不换个宽敞的竹箱子!”
二青蹭蹭她的脑袋,“再忍忍吧,我很快就要走了。”
蛇人果然带它们到了一处草木丰盛的野地,打开竹箱把二青放出来,全身摩挲了一遍。
小青独自待在竹箱里,凑近小孔往外看。
蛇人拿出最好的饲料喂给二青,向它祝福道:“你为我尽心效力这些年,我心中很是感激。此番你我缘尽,便祝你早日腾空化龙、得道成仙。你已长到这样的年纪,又在红尘俗世里走过一遭,见识了人间的七情六欲,往后更该静心修炼、心无旁骛了。”
二青垂头听他训示,待蛇人说完便往草丛里爬去。
“二青哥哥!”小青焦躁地甩尾巴。
草里沙沙响了一阵,二青又探出头来,围着竹箱来回地绕圈子。蛇人知道它这是不舍小青,便把小青也放了出来。
两条青蛇交头吐舌,互相依偎,仿佛霸陵送别的离人,殷殷嘱咐着话语。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都走吧!隐居在深谷里,等待变成神龙的一日。”
蛇人叹口气,散开装饲料的袋子,铺在它们面前,叮嘱道:“山里不缺你们的吃喝,切记不要伤害行人,免得遭受天谴。”
两条青蛇互相看看,张嘴吃尽饲料,垂头在地上点点,算作拜别。
蛇人默立一旁,见二青在前,小青在后,慢慢钻入深草,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娘娘:小青,你以前是做什么哒?
小青:跟着哥哥在凡间卖艺OvO
许某人(星星眼):我要看胸口碎大石!
第41章 长清僧
小茶炉里咕嘟咕嘟煮着水, 小医馆里少了往来嘈杂的人声,昏黄的夕阳下难得有几分静谧。
赵霁耐心等陈启文把茶冲好,才拱手道:“医先生, 此番还有一事要劳动你。”
那一旁安坐的年轻公子合掌念佛, 朝医续断道:“乃是为老衲之事。”
公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 一半挽了髻束着冠, 一半披在背上。看着还不到而立,既不老, 也不僧,却口称老衲,实在奇怪。
派去山东长清的人,分明是去请得道的老僧,却带回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这里头曲折复杂的缘由, 赵霁和沈玉林已经听过一遍,陈启文竖着耳朵, 仔细听那年轻公子说话。
据公子所言,他本是山东长清县感通寺僧人,法号晦净。晦净一生持戒诵经,钻研佛法, 活到八十多岁都十分康健, 座下还收了不少弟子。
有天他跌了一跤,只觉得魂魄飘飘荡荡了许久,再醒过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这皮囊的主人姓王,原是河南人。他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后来家道中落便不再入仕, 靠着家产度日,倒也过得十分富足, 还蓄养了不少娇妾美婢,乃第一等风流快活的富贵闲人。
王公子闲散无事,便架鹰牵狗、领着家仆纵马往山中行猎。也不知怎么就惊了马,那马儿狂奔数里,王公子跌了下去,便被晦净占了身子。
“老衲是出家人,不懂经济仕途,更难以与他府中姬妾相对,只好破门而出,照旧回感通寺。”
王公子家里女眷众多,听说他摔了,全都争相来探望。那一个个描眉画眼的女施主,挨个挤在他榻边,抢着拉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放,让他听听“扑通扑通的小心肝儿”。晦净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再怎么将她们看做红粉骷髅,那也是旁人的内眷,怎好造次。
除了女色上的难处,还有府里七八个管家,看他养好了伤,全都抱着几摞厚的账本让他看,各处收支也要来请示他。他敲了一辈子木鱼,哪里懂这些事情?
晦净看着日日送来绸缎绮罗、大鱼大肉,不明白佛祖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考验,终于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了。
晦净说着面露愧色,“回到寺中,见到弟子所立坟茔,才知道老衲跌那一跤,已然圆寂。”
定然是他的魂魄强占了王公子的身躯,害得王公子不知所踪。
陈启文听得目瞪口呆,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住着八十岁老僧的灵魂,这岂不就是夺舍?
赵霁和沈玉林已听过一遍,再听晦净娓娓说来,还是面有戚戚。要是突然有个人占了自己的身份,那岂不是家中亲人、自身功名,甚至是名字,都全没了?
赵霁还未成家,沈玉林却有妻有子。
他一想到自家的婆娘给旁人叠被铺床、操持家务,两个孩子还认贼作父,偏偏这人就是穿着“沈玉林”的皮子,便恨得直咬牙。
医续断放下茶盏,“你所求何事?”
晦净道:“老衲听闻施主很有些不凡手段,想请托施主代为找寻王公子的魂魄,助他回归本位。”
“这个容易。报酬又怎么说?”医续断屈指在桌面点点,嘴角噙着淡笑。
晦净一怔,从怀中取出一颗小小的舍利子,“这便作为施主的报酬。”
他那一跤跌下去,扶起来便断了气。弟子们把他的尸身焚化之后,骨灰葬入坟墓,这颗舍利子便被供奉在寺中的高塔里。他从河南王家逃出来,回到感通寺中与弟子们相认,这颗舍利子便又交还给了他。
后来宣王派人来请,弟子们怕鬼神之说不能取信官家,反而招致祸患,便想带他逃遁深山。谁知那些人倒很好说话,细细问了他话,当即就接了他进京来。舍利子也就一道带来了。
舍利子是僧人一生的功德所凝聚,乃佛家至清至圣之物。纵使晦净一生持戒,道业高深,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信自己能有幸修出舍利子。
“你倒舍得。”医续断瞥一眼那莹然有光的琥珀色珠子,仔细端详起面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