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既已解开,小生与友人是否可以离开?”
孟龙潭从江西一路行来,知道京城权贵云集,一个不小心就要招惹祸端,素日很是克制谨慎。朱子阔倒是有心结识一二,但看孟龙潭不停使眼色,只好按捺住这攀附的心思。
赵霁记着明日进宫的事,便道:“咱们也回吧。”
“我今日不想回王府,预备和这两个书生谈论经史子集,王爷自己回去吧。”
陈启文俯在赵霁耳畔低语两句,也不管他允不允,上前与孟朱两人攀谈。知道他们欲往东面野寺借宿,便要一同前去。
赵霁脸色不豫,抬手解下腰上荷包递去,“好生照顾自己,本王明日来接你。”
沈玉林使个眼色,一个护卫默然出列,不远不近跟在陈启文身后,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宣王府的马车缓缓朝城中驶去,赵霁揭帘看了一会,又把帘子放下。
孟龙潭听见了那声“本王”,心里正惊骇,朱子阔却比平日善谈,一路与陈启文说话。
他们三人互报了家门,陈启文这才知道,他们都是提前入京、预备来年二月春闱的举子。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这也太早了。
孟龙潭面露愧色,“我等终日闭门造车,不知道京中风向,深怕文章有什么不入时之处,这才提前入京。”
若是压着时日来,山高水长恐有什么耽搁,更怕舟车劳顿影响了发挥。倒不如早早进京,还能与京中举子切磋一二。
孟龙潭不是桀骜不驯的清高士子,他读圣贤书就是为了做官光耀门楣,所以常常被说庸俗市侩。
朱子阔果然笑话他两句“有辱斯文”。
陈启文反问:“朱兄又是因何入京?”
朱子阔一讪,“在下出身穷乡僻壤,有心早日领略京城风物。”
这话虽不一定是假话,却也不是全部的实话。陈启文心底哂笑,倒更喜欢敞亮直白的孟龙潭。
“到了。”
东面的山林甚是深茂,一座小小的古刹建在山腰,很有些远离红尘的意味,比热闹喧嚷的护国寺更有几分禅意。
这寺里的殿堂僧舍,都有些逼仄狭小,除了门口端坐的入定老僧,更不见一点活人气息。
这老僧也是云游来的,暂在这寺里歇脚,见了他们来,便整理了僧袍上前迎接。
“老衲慧净,见过三位施主。”
孟龙潭还了一礼,将自己三人介绍一番,恳请他带着在寺中走动游览。
慧净含笑应允,领着三人在寺中各处观赏。
这野寺日久年深、无人打理,已有破败之相,但里头塑像、屋舍都未损毁,倒不妨碍他们借住。
孟龙潭放下心,正要驮着行李往后院去,陈启文却一指那大殿里的志公像,问道:“这是谁人?”
“这是志公禅师。”
朱子阔说着眯起眼睛,指着西面的墙壁,“这上头的壁画栩栩如生,实乃小生平生仅见。”
孟龙潭走近欣赏一番,又叫他们看东边的墙壁:“上头好多散花天女。”
朱子阔一眼看中了诸女里垂发的那个,见她穿一领鹅黄襦裙,手拈鲜花、眼波欲语,不由身子一酥。
陈启文见他神色有异,也凑到近前细看,果然许多活色生香的曼丽女子绘于其上,个个风情不同,宛如生人。
他心里惊叹一声,蓦然见那提篮的女子眼珠转动,竟朝他抛了一个媚眼。
陈启文记忆深处闪过零星的碎片,仿佛寺庙不是一个好去处。他想要从墙边走开,却发觉已迈不动脚。
有股莫名的引力在将他向墙里吸。
他心里很是慌乱,直觉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一缕清冷的幽香扑鼻而来,仿佛皑皑雪山上盛放的寒梅,夹杂一点草药的涩意。有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将他朝后慢悠悠一拉。
陈启文大喜过望,却不是因为被禁锢的身体重获自由。
他急急扭脸去看,便见一个如霜似雪的少年人伫立身后,点漆似的冷冽眼眸里含着浅淡的怒意。
陈启文瑟缩一下,像个犯错的孩子般低下头。
孟龙潭被这少年人惊艳住,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见这少年人身形与朱生相仿,又都穿着白色的衣衫,料定他就是陈生错认的那个。见陈生偷偷牵着他的衣角,便不觉得奇怪了。
医续断淡淡扫一眼那老僧,见他默然退去,这才把袖子从陈启文手里拉回来。
“你、你认不认得我!”陈启文心里一急,愈加把袖子攥紧。
“认得。”
他的声音如冬夜雪下淙淙的流水,清清泠泠、冷冷淡淡。
陈启文明亮的眸子一灰,还是强打起精神,“我忘了许多事,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讳吗?”
“医续断。”
陈启文心尖一颤,“我知道,是‘医者仁心’的医。”
医续断眼底湛然有流光划过,见他并不像是想起的样子,更觉得新奇。
“在下只是一个四处游历的医者。”他将背后绿莹莹的草篓露出来。
陈启文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孟龙潭道:“子阔不见了!”
朱子阔方才就站在陈启文身旁,两人隔着半个肩宽的距离,一起看壁上的天女。孟龙潭举目四望,始终不见朱生的踪影,连那引路的老僧也不知去向何方。
陈启文心中浮上一个猜测,踌躇着不知当不当讲,便去看医续断的脸色。
医续断轻轻颔首,示意他说出口。
陈启文捏捏拳头:“朱生、朱生被壁画里的妖精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第25章 画壁
孟龙潭与朱子阔在上京途中相识, 二人谈诗论道很是相得,互相引为知己。
读书人都不爱听那怪力乱神之语,这又是在佛寺里, 孟龙潭皱眉道:“许是往别处去了, 我去寻他。”
孟生往后院去, 留下陈启文巴巴望着医续断。
这少年人看着冷清, 但他却觉得格外亲切,“先生何时到的京城, 可有地方落脚?”
医续断的眼神落在壁上,淡淡应一声。
陈启文不好再打扰他,又不敢再往壁上瞧,便往门框边去,招手把那宣王府的护卫喊来。
韩三微微挨近:“陈秀才。”
陈启文望一眼天色, 见外头将将是黄昏,低声道:“这寺里有些古怪, 你脚程放快些,报给王爷知道。我怀疑与上次王爷被掳有关。”
韩三心中一凛,握着刀深深看他一眼,折身往城中疾奔。
医续断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 含笑道:“你对那王爷倒上心。”
“投桃报李罢了。他肯收留我, 又对我百般维护。”陈启文说着又摇摇头,“虽然这里头也有些利用。”
“利用?”医续断饶有兴致。
陈启文脸一红,从他身上学来的三分冷淡已消失不见:“宣王身份不同,和宫里的关系也复杂, 他不愿意被赐婚, 有心和我做戏……”
本朝文人士族里,多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自以为雅事。只是宣王乃太|祖独子,又极可能被当今天子立为储君,若是他犯了糊涂,不肯娶妻生子,便成了动摇国本的大事。
陈启文心里感叹一声,见医续断眼神奇怪,忙道:“先生放心,我对宣王并没有……我、我对先、先生也没有……”
他心急咬到舌头,痛得捂住了脸。
医续断想着他的来历,对他这奇异的小脑筋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有些可怜那潜龙在渊的宣王。
陈启文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仰脸看他晚霞照耀下的侧影,只觉那肌肤如和田白玉籽一般,透着夕阳的橘色莹光。
他的目光从医续断的眉眼口鼻一一扫过,忽然一拍腿。
“宣王明日来,先生要不要回避了?”
医续断眼神一冽,陈启文暗叫不好,可巧孟生从外头进来。
“我在寺里找遍了,都不见子阔的身影,方才那慧净大师也不见了!”
眼见夕阳西沉,孟龙潭这才有些怕了,疑心真遇到了什么鬼怪,匆匆往大殿来找陈生商量。
陈启文一介书生,要不是医续断拉他一把,也被那墙壁吸进去、不知身首何处,能有什么办法。
他先稳住孟生,小心地问医续断:“先生可有主意?朱生如今是死是活?”
医续断从草篓里取出一把香茅,掷到陈启文和孟龙潭怀中,两指一并指向东面墙壁。
“自己看吧。”
香茅的气息有别与旁的花草,陈启文紧紧攥在手里,往墙上看去。
那画上重峦叠嶂,流云缥缈,蓊蔚洇润的岚气里,隐隐有峥嵘轩峻的亭台楼阁密布,荷衣的天女穿梭其中,个个提篮撷花,花容月貌。
孟龙潭细细看去,忽然“呀”了一声。
那重重叠叠的殿堂楼阁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宣讲佛法,相貌依稀是那慧净大师的模样。
听讲的僧人们将老僧团团围住,锃光瓦亮的秃脑袋里,有个戴方巾的黑亮脑袋格外醒目。
“衣饰仿佛是朱生。”陈启文眯起眼睛。
那麻衣的书生形貌举止皆栩栩如生,脸上还可清楚看见恍惚之色,仿佛疑惑自己为何置身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