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妖、神、仙,寿命都是有限的,但凡一死,鬼魂便要在后土娘娘手里过一过。
巫族强弱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太公想到这里,表情愈加严肃。
“就是个寻常姓氏。”
医续断想起那个不靠谱的姑姑,心里微微一梗,转而道:“咱们还是来说说令郎吧。”
皇甫公子看父亲的神色,只大约知道医续断的身份不同凡响,心里却并不如何敬畏。
出于年轻人的无知无畏,他率先开口:“先生对于诗词文章可有什么见解?”
比起成仙,他如今对古文诗词更感兴趣。
太公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医续断却很喜欢他这样的脾性。
“如今正教着小僮,你若是肯,也可以多捎带一个。”
秦素问矜持地抿抿嘴,很高兴自己不是“捎带”的那个。
太公狠狠剜一眼儿子,不教他再开口,代答道:“先生看得起老朽这愚顽小子,是对他的抬举。”
香奴悄声下去收拾房舍,皇甫公子忍了又忍,还是在太公锋利的眼神下张开嘴。
“我之前还结交了一个书生,名叫孔雪笙,是孔圣人的后人。昨日出殡的县老爷是他好友,孔生本是赴约而来,如今盘缠耗尽,我已经请他来此同住了。”
大丈夫一诺千金,怎好轻易违背?
太公心下迟疑,便问医续断的意思。
医续断对那孔生不感兴趣,淡声道:“客随主便,与我二人无碍。”
香奴动作很快,等她再出现的时候,不光客房已布置好,连酒席也备下了。
孔雪笙便在这时出现。
他的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袭半旧的天青色儒衫,浓眉大眼、方口阔鼻,观之有浩然正气。
如果说医续断和皇甫小狐狸是“陌上人如玉”的俊逸郎君,这位孔生便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忠直斗士。
秦素问砸吧嘴,仰脸看皇甫云和他寒暄。
“是我来的不巧。”孔生有些不好意思。
“还不曾开宴,哪里不巧?”皇甫云把人拉着往席上走,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
“这位小先生是我刚拜的老师,这是他的书僮小秦。”
孔生见上座的人年纪尚轻,心中微感诧异,忙拱手与他见礼,“英雄出少年,小生实在惭愧。”
他是儒圣的后人,气息较旁人有些不同,医续断多看了两眼,颔首算作打招呼。
后世的圣人与洪荒的圣人不可同日而语,但大小算个人物,余泽荫佑子孙也是常事。
只是这位孔生,是命犯桃花的面相呢。
两间客房都是雕梁画栋的精致华舍,秦素问不确定是真的还是狐狸幻术变的,偷着把房里摆设挨个摸了一遍。
等她拿着课业去隔壁寻医续断时,便见他披着宽松的单衣,头发还沾着露泽。
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洗完澡,大概也就这个模样了。不同的是,这人还有些高岭之花不容攀折的冷意。
医续断瞥她一眼,伸手把那几张大字接过来。
“小狐狸无心科举,只学学诗文酬和。你呢?”
秦素问被他问的一懵,“我、我能干嘛?”
在她的那个时代,读书扫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依据这个本能,秦素问撒娇让兄长教自己识字。
但这要说读书用来干嘛……
这个世道又不容许女人去考科举,她装个小书僮还成,以后难道还去欺君?
她想不明白,医续断便道:“那就诗词连着四书五经一起学吧。”
秦素问不算求知若渴,但对此也不抗拒,只苦哈哈道:“抄写的课业能少一点吗?”
医续断抬眼觑她,“你把馆阁体练好,便再也不让你抄书。”
馆阁体是专为科举而制的字体,秦素问好歹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
她心里有点发慌,从小包袱里翻出陈生的路引和文书。
兰若寺初遇那晚,陈生被小倩害死,他便把这个东西交给了她。
有了这些东西,冒名顶替陈生并不难。
“我、我是不是印堂发黑,还是有文曲星高照?这是福还是祸,会不会死……”
她吞吞口水,巴巴凑到医续断面前。
她的眼睛大而圆,瞪着两颗黑水银丸似的眼珠,看起来怪可怜的。医续断从怀里取出龟甲,放入三枚铜钱,推到她面前。
“晃一晃,倒出来。”
秦素问抖着手照做了,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三枚铜钱,看不出个所以然。
“公、公子……”
她的身量本就比同龄人娇小,人又格外的瘦,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两颗大眼珠,仿佛一只小冻猫子。
医续断难得生了恻隐之心,“并不是什么大劫,你安心便是。”
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总能挽回。
他的目光沉静而笃定,秦素问惶惶不安的心神一下子被安抚住,又高高兴兴地翻看起陈生的身份证明。
“陈、启、文……”
孔生和皇甫公子同榻而眠,两人都没有困意,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联诗集句。
“我无意科举,只跟小先生学些风花雪月的雅事。”皇甫云翻个身,“他的书僮倒是想下场的样子,你要不要旁听几日?”
孔雪笙囊中羞涩,原本是在普陀寺里为僧人抄经,以此换些银钱。他与皇甫公子偶然结识,两人很是投契,这才在他的邀约下住到了这里。
原本皇甫公子爱他诗才,想聘他做个馆师,如今有了那位公子来教,他也不好张口提及。
比起钻研学问,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赚些钱银度日。
读书人历来清高,羞于开口言钱,孔雪笙咽下心事,轻轻应一声。
“还是要问问那位公子的意思。”他躺平了身子,心里倒盼着医续断拒绝。
这样,他便得空去寺里抄经了。
皇甫云不知道他的心事,把读书上进暂放一边,转而谈起另一件事:“自从上回应承下你的终身大事,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思量人选。”
孔生红了脸,想起香奴茜红的罗裙。
香奴由皇甫太公养大,名义上是侍女,却并不是奴婢。她的琵琶极好,腹中又有诗书,而且知情识趣……
皇甫云苦思半晌,忽而翻身坐起:“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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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娇娜
皇甫公子连夜发了封信,也不说写给谁人。孔生有心问问,又羞于开口,只得罢了。
天明时便有仆人来叫门,皇甫云打个哈欠,喊起孔生一道洗漱。
小婢呈上崭新的华服,孔生见自己也有一份,忙朝皇甫公子道:“愚兄厚颜住宿于此,已是心中难安,怎好再收这样的礼物。”
皇甫云尚且睡眼惺忪,伸手将那衣衫翻翻,见两套都是竹叶色的儒衫,只有衣领、袖口有些云纹暗绣,便明白了太公的意思。
他伸个懒腰,浑不在意道:“今日小先生设馆讲学,父亲格外推崇于他,这才赐下新衣,以示郑重。”
昨日那位公子恍若天上玉人,确实不凡。孔雪笙叹一声,不好拂逆太公盛意,再三谢过皇甫公子,这才穿上。
仆妇送上早膳,小声催促了一声,皇甫公子打起精神,和孔生快速用了饭。
盛夏湿热,皇甫太公命人把水榭收拾出来,作为医续断讲学的场所。
他们方走近,便闻水上传来泠泠清音。
孔生心底一酥,低声道:“必然是香奴在弹琵琶。”
皇甫云早瞧见了香奴那茜红的身姿,闻言只笑一声,大步进了水榭。
小先生还是一袭白衣,皑皑若新雪。他的头发半披散着,正懒散地倚靠在栏杆边,闲闲听香奴的乐声。
若是水上凉风再劲一下,他可能便乘风飞上天宫了吧。
狐族本就容貌出挑,皇甫公子自己更是个中翘楚。但和这小先生站在一处,那可真是蒹葭倚玉树,险些无地自容了。
他心里哀怨一阵,还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先生早。是学生来迟了,还请先生责罚。”
见小先生并不责怪他来迟,忙又把孔生一推。
孔生被这少年人的霜雪之态震慑住,心底有些怯意,“小生斗胆来此,盼望可以聆听先生高见。”
秦素问穿着太公送来的新衣裳,清清爽爽一点也不生汗,为此高兴了一个早晨。
她见小狐狸和孔生穿着一样的款式,琢磨这竟然是班服?
“公子,咱们今天学什么?”
自从知道了自己有大劫,秦素问便成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好狗腿。
只求大腿爸爸救她狗命!
医续断命她三人入座,遥指小舟里拨弹琵琶的香奴,“小秦初学便算了,你二人先作首诗来,让我探探深浅。”
皇甫云眼睛一亮,立刻就研起磨来。
他原本还担心小先生被太公说动,把自己往八股文章上教呢。
孔雪笙素有诗才,那小舟里的女子又是他暗自倾慕的香奴,不多时便得了好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