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臣张张嘴,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又刹那间冷静下来。
“纵使如此,她也是我宁采臣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握住被子外那只干枯的手,摸着脏污的坚硬的指甲,红了眼眶,“夫妻三载,还不知道夫人身份,实乃为夫之过。”
蕙娘张张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
夫妻二人相视落泪,彼此压抑着哭声,却听得小倩杀意腾腾。
“没关系,我会帮你忘记的……”
她提着鬼骨走近,越过宁采臣道身体,朝蕙娘狠狠掼下去。
宁采臣扑了上去,血溅了小倩一脸,仿佛最深刻的嘲讽。她不自觉地退开两步,呆呆望着血泊里的男人。
“公子!”
有谁喊了一声,语调是如此的急切,小倩动动眼睛,却不想去看了。
累了。
原来折腾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得。
白衣缓袍的少年人迈入房中,他无视小倩走到榻边,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
那上面蹩脚地绣着一朵淡黄色的兰花,是乌生最最心爱之物。
蕙娘死寂的眼神略微一动,望着医续断没有张口。
“放心,宁生不会死,你也不会。”
医续断拽着宁采臣的衣领把人拉起,将那荷包安放在蕙娘枕边。
“你会和他白头偕老,含饴弄孙。”
他的话是如此引人憧憬,本已抱定决心殉夫的蕙娘怔愣半晌,沉沉昏睡过去。
秦素问呆呆靠在门板上,怀里紧抱着燕赤霞相赠的剑囊。
“公子……”
她已经和医续断躲在暗处观望了许久,却还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陷入颓丧的小倩回过神,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一遍医续断,开始不着痕迹地往门边倒退。
医续断像是没发觉,也可能是不在意。他低头处理宁采臣道伤口,月光洒在身上,遗世而独立。
秦素问吓得不敢吭声,眼见小倩离自己越来越近,连忙闪身避过。
小倩眼中狠辣一闪而过,惊得秦素问一个踉跄。她的动作太仓促,一脚绊在门槛上,跌坐在地上。
罗刹鬼骨悄无声息探向她的咽喉。
“吼——”
掉在一旁的剑囊不知何时已变大,同宁家用饭的圆桌一般大小,里头的巨怪探出半个身子,将小倩一把揪进去。
万籁俱寂,秦素问怔怔看着那个又恢复原来大小的剑囊,连滚带爬扑向医续断。
“呜,吓死我了!”
她离当场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
蕙娘只在意宁采臣,医续断看她哭得可怜,抬手摸摸她脑袋。
这动作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小狗,秦素问无力计较,甚至很想抱大腿叫爸爸。
“没事了。”医续断笑一声,举步将那剑囊捡起。
“这是剑仙装人头用的。”他晃晃那囊中的清水,全数倒在蕙娘身上,“燕赤霞如此慷慨,你可要好好收着。”
“这水……”秦素问吞吞口水,“是小倩化的?”
医续断瞧着榻上恢复生机的蕙娘,淡淡颔首。
“也许吧。”
宁采臣做了一个梦。
梦到小时候,他随父亲进山砍柴,随手浇灌了一朵干枯的小花。
“父亲,这是什么花,好香啊!”
他父亲探头看一眼,笑道:“这是蕙兰,君子之花,品性高洁。”
“那采臣以后也要做个君子。”
童言童语尚在耳畔,场景全从青山变作了高堂红烛。
他的妻子不久前病死了,如今是和继妻聂氏成婚的日子。聂氏是个女鬼,奇怪的是他和母亲并不害怕,并且十分喜爱维护她。
聂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时候他已经考中进士,做了大官。
聂氏温柔服侍他穿衣,语笑嫣然:“郎君如今是官老爷了,不能只妾身一人伺候。”
然后他有了妾室,她们又各自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三个儿子都很出息,他的妻妾也都很贤惠。这一生应该是和乐无憾的,可他怅望高天,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空落落的。
——宁采臣此生此世,绝不要第二个女人!
这是给谁的诺言呢?他恍惚忆起一个朦胧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宁采臣绞尽脑汁,那个人是……
“蕙娘!”
秦素问正在桌边打瞌睡,被这一声喊吓得一激灵。
“你终于醒了!”
宁采臣左右环顾,不见蕙娘身影,“小秦,我娘子她……”
淡黄衣裙的蕙娘巧笑倩兮,大步走向宁采臣,明眸里盛满无尽的爱意:
“夫君,蕙娘在这里。”
小夫妻执手相看泪眼,脉脉温情氤氲满室。秦素问如坐针毡,见医续断斜靠门框静静观望,忙往屋外窜去。
她才不要吃狗粮。
医续断背着他的小背篓,慢悠悠跟在秦素问身后,想着方才与蕙娘的谈话。
她很感激乌生,即使乌生已经接收不到她的这份心意,但能作为一个仁爱的兄长永留她心中,他一定很甘愿、很开心。
宁家渐渐被丢在群山后,秦素问忽然回头,“你是不是暗恋蕙娘,所以才一直保护宁采臣?”
他明明可以直接按死小倩的,却非要拖到宁采臣认清自己的内心才出手。还有那个荷包……
这就是痴情的顶级男配啊。
她的目光实在露骨,医续断想一想,并没有解释。
暗恋蕙娘的人是乌生,他作为乌生的老祖宗,只是满足他盼望蕙娘幸福的心愿而已。
至于小倩……
不让宁家人被折腾一番,怎么能对他的帮助感恩戴德?
功德金光是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新故事啦~
第12章 娇娜
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
在秦素问的再三请求下,医续断在天台多留了半个月,陪同她一路胡吃海喝。
做叫花子的三年,饥一顿饱一顿,已经坏了肠胃。秦素问怏怏躺在榻上,小口小口喝着医续断开的苦药汁。
“我下次一定不暴饮暴食了。”
医续断翻一页书,“总要调理好才行。”
舌根苦得发麻,秦素问干呕一阵,抬手抹去额头虚汗,“治就治吧。”
反正现在有大腿抱着,能长命百岁干嘛想不开找死。
西窗有风徐徐吹来,案边人漆黑的长发轻轻拂动。秦素问犯个花痴,探头看那册书。
“这是什么?”
医续断瞥她一眼:“你不识字?”
秦素问脸一红,“只认识一点。”
在这个社会,书籍是昂贵的奢侈品,学习的资格更几乎被男子们垄断。秦家世代行医,家底还算丰厚,却也只供儿子读了三年私塾,能识得草药、会写方子便罢。
秦素问只能翻翻兄长课业,央着他闲暇时教教自己。
“会写字吗?”
秦素问挠挠头,“纸墨很贵的。”
那就是不会。医续断把书合上,屈指敲敲桌面,“想学吗?”
秦素问露出两行大白牙:“想!”
喝了药已不觉得胃疼,她高高兴兴装了钱,一起去街上买笔墨纸砚。
随手拿了本《三字经》,秦素问道:“你还没说刚才看的什么。”
医续断正在挑选狼毫,闻言便答:“《瑯嬛琐记》。”
秦素问回头看店家:“给我来一本。”
店家将她打量一眼,笑呵呵把书拿出来:“小哥是这位公子的书僮?”
听口气倒像是买给自己似的。
秦素问点点头,店家一奇,还是笑道:“小店这一本《瑯嬛琐记》承惠六十两,小哥是自己付,还是……”
“六、六十两?”
医续断挑好了一方湖砚,听她说话结巴,伸手在她后脑勺一拍,“买。”
“这可够咱们俩花一年的。”秦素问拉拉他袖子,小声道:“我可以看你那一本。”
从前听爹娘算账,她们家那小药铺一年才一百多两的进账,除去四口人的花销,能攒下三四十两的碎银。
他们俩放开了吃,只要不上酒楼里点龙肝凤髓,四菜一汤加上四季衣裳,够风风光光过一年的了。
医续断被她这扣扣搜搜的模样逗笑,也压低声音道:“一颗珠子三千两,要多少有多少。”
那珠子秦素问手里还有两颗,一想自己如今六千两的身价,再不是吃不上饭的小叫花子,她便猛然生出一股豪情。
“那就买!”
一只玉白的手从中一伸,轻轻巧巧把书夺了过去。
“穷酸还学人读书,啧啧。”
好听的少年音吐出刻薄的奚落,那小公子穿一袭青色绸衫,头上云纹抹额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手里折扇坠块羊脂白玉扇坠,面上山水的落款是仇十洲。
秦素问被这一身行头镇住,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土豪。
土豪把那本《瑯嬛琐记》放在柜台上,取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包起来。”
店家将那两张银票看了好几眼,为难地望向医续断:“公子,您这书若是不要,便给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医续断还不曾表态,秦素问先把怀里一沓银票掏出来,恶狠狠拍在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