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非要与你相争。方才我神识遍游,方知此宝来龙去脉。此宝再好,也抵不过小徒千年之役。”
原来宝贝是明月去玉虚宫求来的。元始天尊素来纳宝不出宝,哪能把玉如意拱手予人?偏他觉得明月仙资卓绝,便要他听玉虚符旨调令千年,才肯将宝贝送他。
萧宝听罢再不提索要宝贝之事,感慨道:“你师弟待你倒好。”
清风心中困惑。明月既待他好,为何还要诋毁他呢?路清风说到底扔不愿承明月的情,只将玉如意双手奉予镇元子:“请师父接明月回观。只这万寿林,我还是要入的。”
镇元子袍袖一挥,三宝玉如意就收了去,与萧宝颔首一笑,继续下他们的棋。
第二日鸡鸣天未亮,路清风就要入林受罚。
林口的“止入槐”前,站着明月。
明月每逢夜里,身上总蒙着道柔和的光晕,就像披着月光做的纱衣。在幽深不见底的林子前,明月实在显眼极了。
反正都要入林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清风不想再与他理论,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只当那就是几道月光,无视走过。
月光却会抓住他的手。
明月也不说话,看得出他很想说些什么。
路清风想想还是当好大师兄的样子大度些罢,遂不冷不热道:“师弟为我奔走,谢过了。”
明月只抓他更紧,紧到路清风的胳膊感觉到疼。可明月就是不说话。
路清风伸手把明月的手扒拉下来,理理被他弄褶的衣袖:“我需入林去了。误了时辰,误了规矩,不好。”
明月呼吸很重,终于开口:“你非入林干什么?师父虽没明言,你可以不入的。”
路清风只淡淡地道:“凌霄在里面。”便头也不回地穿过止入槐。明月刚想去拦,只见路清风才过止入槐就不见踪影,俨然凭空消失一样。
万寿林不是一片天然的山林。往时此地方圆三十里寸草不生,但有一树,名为“寻木”,树下长脚,四处游走。此树是联结大荒与海内的门户之一。
镇元子昔日万寿山立道场,主要任务便是看守这座门户,以免被流放大荒的上古神魔重临海内。遂以妙法搬来万寿林,将寻木隐藏在内。以往弟子们说被罚到万寿林,实则多半流落大荒,因此不复得归。
不过世事也并非如此绝对。海内与大荒之间,还隔着许多隐仙驻居的海外仙境。就像茫茫大海上的许多小岛,上得这些岛屿,还有回来的可能。只是众岛环境迥异,众仙脾气不同,遇着何事何物,可就说不准了。
路清风运气还行。被寻木撞到吸进去后一路往西坠落,正撞上一座海外孤岛,跌到岛内密密的林子里。
从莫名被吸到莫名被摔,整个过程不过弹指。路清风给搅得头昏目眩,好容易才站稳脚下的大地。
他压根儿不知万寿林的秘密,还道自己仍在万寿山顶。便化成道风去寻凌霄。四周鸟声啾啾,风吹树响,实在不像师弟们所说的什么危险境地。
路清风越往前走,光亮越甚,乃至出了密林,才见艳阳高照,太阳底下海天交际,不见尽头何在。
路清风诧异地在海边盘旋着。他在万寿山上生活千年,周围别说海,连个大湖都没。海边的风比他的身子要重许多,吹得他连连后退。路清风不得已现出人形,迈着步子在细白的沙滩上走着。
细沙沾上他的靴子,靴子在沙滩上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脚印的尽头是块足有三层楼高的大石头,上书“天之涯”三字。
准确来说是两字半。因那“天”字的甲骨文本该状似一人张开双手双脚站立,它现在还缺人的头颅,算不得是个整字。
天际飞来只青鸟,衔着枚小石子,在半空中就朝大石头射去。小石子打在大石头上,留下个浅到快肉眼看不见的小白点。
衔石头的青鸟?路清风想起精卫。在石头边冲青鸟挥手。鸟儿压根不理会他,转身回去,过一会儿再衔来块石子,继续往大石头上射。
路清风观察一阵,发现这只鸟射石子的位置很有规律。
她衔来的石子都打在“天”字缺失的位置,似乎想把这字补全。
路清风喜欢助人为乐。写字哪需要丢石子那么辛苦?掏出瀚海长风就往石头刻字。
这石头古怪得很。石子击打在上面能现出小白点,路清风使出吃奶的劲儿竟还不能划出一道细痕。
青鸟又飞过来了,又是一枚石子飞过,大石头上的字又多出一个小点。
路清风看了一上午,青鸟丢的石子虽多,可字实在太大。照这速度估算,没三五个月补不全这字。
路清风转念一想,这石子既然能在石头上刻字,如果能找到石子的来源,制成把小刀,刻起字来起飞易如反掌?他兴致起来,便再化身成风,顶着猛烈的海风,跟着青鸟,去找石子的来由。
这只青鸟飞了足足一刻钟,才落到海里的岛礁上。那岛礁实在小得很,只容一人站立,连转过身都有掉进海里的危险。
路清风变成人站岛礁上,青鸟就没法下去再衔石头。它生气地在路清风头顶上空盘旋着,而后俯冲下来,又飞上去,如此反复几次,似乎提醒那个位置有什么东西。
路清风伸头朝青鸟示意的海水里看。起初阳光反射什么也看不着,后来借着青鸟的阴影才看得明白。原来被海水吞没的岛礁上藏着十个字:“石现天之涯,重回万寿山。”
原来在石头上写完“天之涯”三个字就能回去!
路清风同头顶的青鸟一样充满喜悦。只是这座岛礁上的石头同样剑砍不动,挖也挖不出。路清风只好用神器背囊捡了满满一袋小石子,然后化风回到海边的沙滩,将石子统统倒出来。
这样一来,青鸟就不用跑那么老远去捡石头,完全省去了来回两刻钟的路程。
那只青鸟跟着了魔似的,拼命掀起地上的石子往大石头上射,恨不得立马就把天字写完。
路清风也来帮忙。对于练过暗器能发飞刀的道长来说,弹指立中不在话下。
有了路清风的襄助,“天”字的人头完成得很快。到这天夜里,大半个人头已经显露出来了。
入夜,路清风照旧要睡会儿。那只青鸟还不肯停,继续孜孜不倦地射着。路清风也不理他,自个儿睡自个儿的去。海边的风有些凉,沙滩也不如床褥睡得踏实。好在路清风早习惯了天为被地为床的生活,不一会儿就小石子撞击大石头的声响中沉入梦乡。
酣睡中只听得身边“呜啊”一声,路清风从梦中惊醒过来。
第11章
月光如注,潮水涨落,沙滩上除去海风习习,旁的什么都没有。
等等,那块写着字的大石头去哪儿了?!
清风一个激灵跳起,那么大一块石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衔着石子刻字的青鸟也不知去向。唯有原先石头伫立的沙坑里躺着个人,呜啊呜啊的哭声正从此人嘴里发出。
路清风走近去看。那人头顶见秃,在沙坑里蜷缩着身子掩面啜泣。他的身体极为短小,目测不过五尺,像十二三岁的孩童。可声音分明是成年人。
路清风不敢贸然上前将他救起,只远远地问:“沙里朋友可有难处?”
那人只是哭,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路清风再走近几步,发现他身边的沙里散落许多青鸟的羽毛,多到几乎相当一整只鸟儿身上羽毛的全部。路清风暗自打个寒颤,厉声质问:“你抓了那只青鸟?”
坑里的人忽地摊开手仰面躺着狂笑起来,仍是带着哭腔那种笑。
路清风这才认出光头。八年前他还是个有头发的帅小伙。因到会仙阁偷盗萧宝师叔的“落宝金钱”,给罚入万寿林。如今见着他实在可怜,面上疙疙瘩瘩,皱纹蔓延到脖子,实在老了四十岁不止。
路清风喊他的名字:“逐鹿?师弟?”
那人听得哭声顿了顿,循着声望向喊他的人。逐鹿充其量就是个小地仙境界,肉眼凡胎自是认不得眼前的美男子是大师兄清风。
镇元子罚归罚,从未断过谁的师徒之情。因此逐鹿仍算师弟。路清风待师弟总是好的,过去拉他起来。
这一拉,连同地上的青鸟羽毛一并拉起。那些羽毛似乎跟长在他身上一般,路清风好心替他掸掉,只扯得师弟叫声凄厉。
路清风忙问:“你不会就是那只青鸟吧?”
逐鹿哭得久,一说话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答清风的问题,又接着哭:“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假的?刻字的石头去哪了?”
“石头是假的,假的!我白刻了那么久!”原来逐鹿被罚入万寿林后,施法附在了飞翔的青鸟身上,兜兜转转发现这块石头和海上礁石的字。他自以为刻好字就能得到解脱,谁知花了八年时间刻好字的那一瞬,石头立马自己飞走了。所谓“重回万寿山”是石头回去,跟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八年的辛苦,八年的希望,顷刻间化作泡影,怎不叫人绝望?
路清风才发现逐鹿站都站不起来。八年来他为了能早日回到五庄观,日夜不息地衔石头吐石头,两腿长期不用早已猥琐废弃。只有手和嘴还能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