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当然是喜欢何玉轩的,可他在喜欢何玉轩的同时,他也能喜欢上无数其他的人,或许是因为利益,或许是姣好的面容,或者是美丽的体态……
何玉轩收敛心神,不可避免他曾有过一瞬的触动,可随之而来的理智便迅速扑灭了所有的可能。
如果日后万岁当真打算对何玉轩做些什么,何玉轩这等懒人自然是会应下的……可除此之外,再多的,何玉轩便给不起了。
朱棣想要的,能得到的,仅有这个。
侯显尚不知何玉轩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内容,大概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然他守在门口,心里却回想着早些时候的事。
“你对何大人尊敬着点。”王景弘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地说道。
此时大殿内正聚着不少朝廷大臣同万岁商量朝政,郑和在内里候着,王景弘与侯显都是先后有事要奏,在殿外等候着朝会的结束。
侯显对王景弘突如其来的搭话有点不大理解,“你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难不成我还会去开罪何大人不成?”
侯显虽然和何玉轩不熟悉,可这些日子也确实有点感受到万岁对何玉轩的看重,他无缘无故怎么会去得罪万岁的眼前红人?
他是不要命了?
侯显的敏锐让他感觉到似乎不仅如此,可怎么个“不仅如此”法,他还不知情。
王景弘勾唇,低声说道:“万岁对何大人……”
侯显:!
侯显:?
他目瞪口呆,甚至有点难以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王景弘虽然没说完,可那话语未尽的模样,侯显如何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们这些大太监的确是有所竞争,可在万岁的压制下,这份竞争也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少有互相陷害的,如今这说道,便真的让侯显上了心。
这可当真是件大事!
王景弘颔首,优哉游哉地说道:“所以你这个司礼监的,可得好好管顾六部里某些不长眼的东西。顺其自然的道理怎的便不懂,还要人特地教导呢?”
司礼监掌管着内廷事务,虽六部乃外廷机构,侯显这个司礼监少监不能插手,可内里那些个小吏却是不同,若有违责,司礼监也不是不能处罚。
侯显立刻便知道王景弘来寻他的缘故,忍不住吐槽说道:“你也能处理,为何都要推给我?”
“当然只有你才能光明正大的介入。”王景弘耸肩,两个大太监说话说得就好似在暗地交头接耳。
“何大人那个性格的确是……”侯显回想起当初对何玉轩的印象,忍不住摇了摇头,分明只要何大人显露官威便能解决的事……可要是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便不会是如今这个侯显偶尔想起还满心敬佩的何大人了。
“我知道了,你滚吧。”侯显嫌弃地看着王景弘。
王景弘笑眯眯地看着侯显,“再告诉你个消息……”朝会中途歇息时,万岁匆忙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御撵里多了一个人。
整个殿内的人在郑和的调.教下什么都不敢乱说,王景弘怕侯显事后多嘴,这才不得不提前告诫一番,也顺便把教训人的事丢给了侯显。
……
侯显起初是当真没留意到这点。
郑和常年跟着朱棣,王景弘某种程度上又算是郑和的副手,两人关系甚好,王景弘说的话,当有七分是真的。
这一旦上了心,某些蛛丝马迹就凸显了出来。
这让侯显暗恨自己之前当真是眼瞎。
如今何玉轩正没骨头似地靠在窗边赏月,侯显一直暗地里观察着他,却似乎感觉到何大人的心情……并不好?
何玉轩如今很是清醒,不过毕竟睡了四个时辰,现在何玉轩的身体还处在那种懒洋洋的状态,并不能很快地调动起来。
以何玉轩现在的清醒程度,就算是想睡觉也睡不着了,而且可能是因为他入睡的时候还不是晚上,小黑屋并没有出现。
不过按着何玉轩的心情,这也是一件好事啊。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月色,今日似乎一直在刮大风,把昨日厚沉的云朵都吹走了,不仅月亮很是干净清楚,便是那点点星芒也一眨一眨,整片星空都如此的美丽。星罗棋布,星辰的光芒虽微弱,可一点点汇聚而来,便是一条银河。
何玉轩数着星辰,目光触及那条天际最美丽的银河,不由得露出恬静的笑意。可还真是难得,在月亮犹在的时候,还能看到如光布碎芒的天上之河。
“子虚在看些什么?”一道低沉暗哑的嗓音传来,那独有的气息靠近时,何玉轩已然回头。在他身后,朱棣一身常服,显得很是低调沉稳,漫步而来的姿态状似漫不经心。
“见过万岁。”何玉轩欠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数。
朱棣在桌边坐下,何玉轩停留在窗前片刻,终究也回头走到桌边,在朱棣的示意下坐到了对面。
“身体可好些了?”朱棣温和地说道。
何玉轩有些尴尬,轻声说道:“只是过于疲乏,睡足了便不是大事。”
朱棣:“若是身体不适,便需提出来,而不是强撑着。”
何玉轩笑着说道:“您说的是。”
朱棣摇了摇头,语气淡淡地说道:“此前我原是打算给你安排个闲职,只让你先接触朝政为要。未料到金忠看重于你,反成了负担。”
许是何玉轩刚刚醒来,整个人说话还是不紧不慢,尾音如同裹在棉花里一般软黏,“臣知万岁一开始只打算安排个闲职,不然六部之中,为何偏偏挑中工部?”
当然也有何玉轩之前的献策都与工部所管辖的内容搭边的缘故。
他的眉目低柔,安然言道:“能让我尽快融入朝政,又顺理成章接触,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只后面职责虽然变多,可到底是我的份内之事。
“该做的,自然是得做完的。”
份内之事这个词,何玉轩似乎提及了许多遍。这似乎刻入了他的骨髓,成为一个深刻的烙印,哪怕透支身体也从未看到他懈怠。
朱棣周身的气息在遇到何玉轩的时候,往往会趋于温和,他低沉着说道:“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
何玉轩眨了眨眼,轻轻点头,“确实有这个缘故。”
他感受着这殿内清幽的熏香,隐隐让何玉轩想起窗外那寂静冰凉的银河,如此蜿蜒流淌不知几多时光,掠遍了无数历史长河,从不曾变更过。
“父亲虽然刻板严苛,对臣的管束极为严格。可娘亲是个宽厚温柔的人,每每会护着臣天真活泼的性格;他的坚持在旁人看来或许有点可笑,然臣以为……”
何玉轩偏头看着朱棣,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说道:“他坚信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也从不隐忍不发,看不惯官场的黑暗,又耐不得旁人圆滑手段……臣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个顽固不灵的家伙。可他坚守的东西,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那臣便学上一学,大抵会知道他那时的想法罢。”
如此,便硬生生磨去了棱角,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何子虚。
朱棣望着何玉轩的眉眼,突然想不起这是多久以来,再度认真地看他的模样。
子虚是一个内敛疲懒的人,于他而言,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困扰他、阻挡他散漫的步伐,然他本性中自带而来的荆棘同样绊脚,让他挣脱不得,不可无视眼前的是非云烟。
他这般的人……
朱棣突地陷入了沉思,他似乎从来不曾细想过这些事。
何玉轩对他来说,便是一个定然要掌握在手里的人,可朱棣的确不曾想过,如果他当真明确、彻底地表露出自己的意思,何子虚又会如何反应?
朱棣的心口宛如被悄然撞了一下。
何玉轩性情散漫,贪图安逸,可份内的事,便是殚精竭虑都要完成;他从不会出头拔尖,恨不得把所有的才思谋划都藏在骨子里,偶有泄露便着急忙慌地寻求遮掩,可一旦有利于民生,有利于大事,又会赶在人前思及所有破漏之处;哪怕有再惊天的大事,不碍到他便丝毫不理会;可再小的细碎琐事,要是落在他眼底,便容不得半点污垢……他是这样一个疏懒又勤奋,从心又果敢,矛盾到极致的人。
分明不是其父亲那般认真的性格,可依旧沉默继承了父亲所念,在偏离常道的路上也时有践行,对己身偶尔苛刻至极,又全然不在意外界的想法。
静默的帝王悠悠地想着,什么时候他已经把何玉轩的性格刻画得如此清晰了?
如果是他的话……
这样一个人,怕是会欣然答应朱棣的强求,
只因为他的懒劲不愿去思忖过多,懒得去纠结其中的好坏,更不愿牵连到与他有干系的人。
因果对错全由他一人担着,抱着朱棣终究会厌弃他的可能,只等着被抛弃的那一日便利索地收拾包裹逃离京师。
帝王蹙眉,指尖摩挲着扳指,淡声问道:“子虚,若我当初不是暂留余地,而是强迫于你呢?”
何玉轩微愣。
这份若有若无的情愫便是这般,总是带着一种婉转柔弱的力道,不着痕迹地、轻描淡写地存在在两人中间,无一人鲜明地挑破,也没有人畅所欲言地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