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不愿管,底下又吏治黑暗。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太平经一出,天下揭竿而起。
可以说,东汉之乱,归根结底,至少有一半要算在“帝王早殇”上。
且不说汉灵帝刘宏的政治成就如何,他活着,就是一座定山石,镇得外戚与宦官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刘宏并非蠢人。
眼下本就时局动荡,汉祚岌岌可危,刘宏这么一死,便是对今后历史一无所知的徐濯,也明白这噩耗对早已千疮百孔的汉室是多么的雪上加霜。
权力洗牌,纷争再起。
祸起萧墙,内外不安。
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吧?
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是这个时代有志之士的品格。可对于崔颂而言,灵帝死只意味着一件事。
——董卓快进京了。
崔颂走下床榻,穿好外衣,伸手将长发拢到脑后:“与我出去吧。”
皇帝都死了,举城同哀,这觉看来是无法睡成了。
崔颂推开房门,适逢崔琰衣冠凌乱,不及整理便匆匆而来。
“当今正值壮年,怎会——”崔琰难以抑制面上的沉痛之色,“金星凌日,荧惑守心。天将大乱矣。”
自董仲舒后,世人爱谈“天人感应”,汉光武更是带起了谶纬之术的潮流。天上的一颗星星变暗了,都能扯到人间帝王身上。金星凌日,荧惑守心本是再自然的天文气象,被太史令嘴皮子一碰,金星和火星就成了预示帝王猝死、灾难四起的妖星。
崔颂对这星象占卜之说保持沉默——在他看来,天上那一点一点的星星,哪个不长得一毛一样,能看出什么区别?
因而崔颂只是随大流地附和了几句,表示了自己对帝王驾崩的痛心,刻奇地宣扬了一把爱君爱国的情怀,就和崔琰去摆路祭了。
白布魂帛,银松挽幛。
附近的人家同样点起了灯,铺设祭台,各守国丧。
崔颂望着绵延不绝的白,站在长廊底下,听着耳边丝毫未减的雨声,心底有一分茫然。
这雨仿佛永无停息,连上天都在为帝逝而泣泪。冰冷的雨水打在木制台阶上,溅湿了素色长袴,将鞋履染上一层深色。
灵帝已死,董卓将至,天下分崩,人命如芥。
他该何去何从?
……
第二日,熬了一宿的众人回堂歇息。崔颂食不知味地吃了不带肉不加油的早餐,回到自己房间开始补眠。
中途还带了一个小小的惊吓。
因着汉灵帝刘宏平素没什么喜好,偏生对辞赋情有独钟,崔琰私下里猜测宫里会不会下旨,让有着“一赋笑千秋”之名的崔家颂郎为先帝写篇祭文。
毕竟崔颂的才名之所以能够远播,有一部分是因为刘宏喜爱他的诗赋,曾“手不释卷,深嘉许之”。
崔颂觉得“我想选择死亡”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心声了。
再这样飚下去,他恐怕得上天。
幸而,不知是宫中正忙着新帝人选的争执,还是其他因素使然,宫里的大佬们没有一个下旨让他作赋,祭文由奉常撰写,中规中矩,十分官方。不痛不痒地歌颂着刘宏的寥寥政绩。
刘宏的头七还未过,新帝的人选就已决定下来。
于此同时,建章宫外还多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蹇硕死了,被何进所杀。
他想奉立王美人之子刘协为帝,并诛何进与宫闱之内。不想事情败露,被“深恨之”的何进反杀。
蹇硕一死,宦官这边生生被砍断了一条大腿,元气大伤。
何进趁此机会收揽兵权,与世族一拍即合,联手排挤宦官。
何进身为大将军,又是国舅,本就大权在握。现在空降在他头顶的那座山没了,皇子外甥变成了皇帝外甥,简直称得上如鱼得水,想怎么游就怎么游。
为了进一步打压宦官,何进开始不要钱地朝世家抛射橄榄枝。
荀家?好好好,颍川有名的大族,可不是什么人家都能养出荀氏八龙的……留在洛阳的荀家小辈已经有职位了?没关系,他不是还有个小他几岁的叔叔吗,这荀文若颇有君子之风,虽年纪尚轻,倒也文雅持重,不若就举个孝廉,让他做个守宫令,替圣上执掌文书吧。
汝南袁绍姿貌威容,广交杰士,袁家簪缨门第,四世三公,定要将此人拉入麾下。
崔家乃是清河望族,世禄之家。人丁旺盛,茂才辈出。那崔琰虽少无甚名,近几年的风评却是不错。又有崔氏嫡支幼子,师从名师,惊才风逸,虽年岁太小,但要是做个郎官,倒也使得……
……
何进算盘打得好,隔天就往几家派了辟召的帖子。
摸着红边滚金的名刺,崔颂忽然很想和祢衡学上几招,酷炫狂霸拽地将这东西丢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汉皇帝真的很厉害。不谈政绩(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来不及做出政绩),仅论权术手段。【给汉和帝比心
。
*关于[刀笔]:
词条的解释是:古代在竹简上刻字记事,用刀子刮去错字,因此把有关案牍的事叫做刀笔。
我记得最初知道这个字,就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刀笔是汉晋士子随身携带,用来书写的工具。
三国里的那个谁谁谁就是用刀笔自杀的?
CC姑凉跟我讨论了刀笔的用法,我不知道刀笔到底算一样东西还是两样东西(笔+刀)……所以姑且先按自己理解的写吧。有了解这方面知识的大触求科普(づ ̄3 ̄)づ
。
*然后就是古代按虚岁算年龄的问题,这个……我真没注意(懵叽)
总之崔小颂是171年人士,所以……现在应该是19(虚)岁。
第18章 明枪暗箭
崔颂有拒绝征召的权利吗?
有。
这个时代,是否为朝廷、公府效命纯属自愿。
当然,以汉末名士的委婉,是做不出类似战国隐士段干木跳墙逃跑[1]这样的行为的。他们只有一个套路:装病。
不是崔颂为了躲避洛阳文会曾想过的那种装病,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装”,人尽皆知的“装”。
公然说自己有病,身体不好不能任职,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是回绝的委婉说法。
翻开三国历史,到处可见“XXX不就(不任职),告病”的描述。祢衡就更夸张了,别人称病,他称的是狂病,意思是自己随时会发疯发狂,万一狂病发作咬着了人,可不要怪他。
客观的讲,崔颂真心觉得祢衡是这个时代的一股“清流”。
谁都知道告病是表示拒绝的暗语,为了保证双方面子上的好看,不得罪人。到了祢衡这边,愣是给玩出了一朵花来,把委婉拒绝的话整成了威胁。
——你要是敢辟召我,就要做好被咬的准备,勿谓言之不预。
言归正传。
崔颂认为,以他半吊子的水平,对付何进的辟召只有两种方案。
一是告病拒绝。其中所暗示的含义人尽皆知,意思是“我目前没有当官的意思”,或者“我不想为你效命”。简单、直接、好用。就是有个缺点:碰上心气高的主,恐怕会在他那里留下疙瘩,以为你瞧不起他。
二是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光吃饭,不做事。少说话,多聆听。出谋划策你别管,混吃混喝我最行……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反正他资历最轻,年龄又小,过于锋芒毕露反而会引来不快,谦虚低调才是硬道理。但这也有个问题:他要是玩一言不发,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肚子里真没有货。到时候何进要是问他建议,他答不上来怎么办?说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估计没人会信,肯定会被当成消极怠工……为啥消极怠工呢,难道是因为对毗佐的主官心存不满,或者瞧不起他?
绕来绕去,结局又回到了原点。
既然不管怎么选都可能得罪对方,与其战战兢兢地去当木头人,杵在眼皮底下碍眼,倒不如一开始就别去。
打定主意,崔颂打算让大侄子帮忙,修一封告病书回绝何进。
这封信终究还是没能写成。
在洛阳文会之前,崔琰曾跟他说过,他意前往北海,到名士郑玄处求学。
而名士郑玄,正是被称为“经神”,与崔颂的老师齐名的儒学大家。
对于当世读书人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山高路远、世道险恶,也阻挡不了他们。
可是崔琰选择放弃这一次的机遇。
不是因为恰逢帝丧,通关用的符传被严格限制,而是因为刺客一事,他放心不下比他小了八九岁的叔叔。
在幕后黑手落网之前,他不愿意离开洛阳。
原本因为求学的事,何进的辟召崔琰肯定是要拒绝的。可如今他既然决定留在洛阳,接受何大将军的橄榄枝,入朝为官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也是当今绝大多数士子的想法。纵然何进以前是个屠户,出生贫贱,叫很多士子看他不起,但是谁让何进有个当皇后的好妹妹,带他坐上权利的巅峰呢?要想做官,还得先过何进这个坎,更何况,比起和他们仇红了眼的宦官,何进勉强算是他们这边的人,应他的辟召入仕为官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