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水利工程。虽然大学课程还没学完,人就被送来东汉,但他好歹有着现代的眼光与知识体系,经过这些年对古代水利著作的研究,崔颂总算凭借自己的努力,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这个时代的水利建设的技术与心得。
嗑叨着自己的成果,崔颂逐渐眼皮发沉,陷入梦乡。他丝毫不知自己睡着后,身旁的人仍然坐着,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凝视了自己许久。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清醒地记得,此时是建安三年(公元198)夏,离史书上郭嘉的卒日还有9年。
第二天,崔颂让仆从将酒分好,往曹操府上送了两盅,荀彧、荀攸、戏志才、钟繇那各送了一盅。
来许县之前,为了方便赶路,他只带上了一坛酿好的梨花酿。减去给郭嘉尝鲜的一小壶,剩下的分盅而装,拢共只装了六盅,两盅送给大老板,剩下的全发给了旧交好友。
……至于没发给郭嘉?
因为考虑到自家挚友近日来不听劝告,饮酒过多,崔颂表示:之前趁他不在的时候多喝了多少酒,接下来的时间里就一杯一杯地扣回来吧。
而戏志才那儿,亦随着梨花酒盅收到了崔颂明面上软语关怀,实际暗含杀机的警告。
——为了不让好友们饮酒伤身,英年早逝,他可谓操碎了心。
随后他带着曹操派来的护卫,一同去郊外取书。
抵达农舍的时候,崔颂远远瞧见祢衡的马正拴在院外一棵桦树上。
发现崔颂等人的到来——准确地说,是发现崔颂座下的某匹恶马——祢衡的马厉声嘶鸣,扭头就跑。
可它脖子上的马绳牵制了他的行动,那马见逃跑不成,眼睑下方竟然滑下两行晶莹剔透的液体。
眼见那匹原本神采奕奕、油光发亮的马,一见到自家的马就落下眼泪,堪称惊弓之马,崔颂沉默了片刻,以谴责的目光看向“搦朽”。
“搦朽”趾高气昂,全无半点愧疚之心。
祢衡听到马鸣声,出门查看。
待看到来人是崔颂,祢衡面上的表情可谓是打翻了五色调料盘。
倒不是因为他打赌输给了崔颂,要去给自己横竖看不惯眼的曹操做免费劳动力。而是因为祢衡想到:自己昨天被区区一匹马打了脸,后来又因沉迷读书,在崔家随从把他的马找回来后并未立即回城,反在这间农舍看书看了一天一夜……此刻瞧见崔颂,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再一想到此刻与崔颂一同过来的必定是曹操的亲兵,想到自己的“誊书之约”,祢衡脑补出一副“曹操等人叉腰在他面前大笑羞辱,而他隐忍不得发作”的画面,顿时气得肋骨疼,恨不得甩袖就走。
然而愿赌服输,就算祢衡差点被自己的脑补击败,他也必须硬着头皮,遵守承诺,替司空府抄完那一千多册古籍。
运完书籍,曹操的清兵回去复命,崔颂与祢衡随同来到司空府。
已经做好被羞辱一通的准备的祢衡,并未受到想象中的薄待。
曹操对他称不上亲厚,但也谈不上冷遇,更没有嘲讽羞辱、落井下石之意。
眼见曹操只对他交代了最基本的事宜,便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回家待命,祢衡犹豫再三,终究第一次低头,向曹操行了一个正统的礼节。
曹操平静地受了,然而内心实际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事后他询问崔颂祢衡这个礼是什么意思,崔颂道。
“祢生虽狂,然心如明镜。主公能抛却旧怨,以直相待,他看在眼中,记在心中,故有这番举措。”
然而崔颂没想到的是,他刚替祢衡说了话,祢衡那边便出了事。
第128章 往事
祢衡来许都不过短短几个月, 就已将他的嘲讽功能散播到内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在许都打响了才名, 也在许都唱响了狂名。
有的学子欣赏他的才华与狂放, 敬佩他不畏权威的精神;但更多的学子十分反感他的脾气, 认为他目中无人, 违背君子的谦逊礼德,逮住谁都要咬一口。
因而, 许多人“闻祢而逃”,见到祢衡就自觉绕道;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敢于“应祢而上”, 化不爽为找茬, 想要将祢衡那狂恣的态度狠狠踩在脚下。
司空府集结撰书的一群文史中, 就有几个是祢衡的“死忠黑”, 今日受召而来, 在长廊与祢衡狭路相逢。
长廊不算太窄, 祢衡目不斜视, 挪了挪脚步往右侧走。
那几人却往同样的方向迈了几步,堵住祢衡的去路:
“当真稀奇, 祢处士前些日子才大放神威,在司空面前狠狠耍了一把威风,今天竟还敢独自前来, 真乃勇气可嘉。”
“辱没府官,竟还有脸出现于此,若用彼之脸皮修补城墙,定可固若金汤。”
两个文史一唱一和, 剩余三个文史发出窃笑,不怀好意。
如果是以前,祢衡早已毫不客气地把这五个人从头到尾,连同头发丝都喷了个遍。
可如今他与崔颂立下赌约——在抄完一千余册复本以前不与人起争执,不喷人,做个安静的移动毛笔,尽心尽力为许都文化事业做贡献。因此,他难得的保持沉默,任凭这几个人嬉笑。
“这是怎了,几日不见,一向爱扯嘴皮子的祢处士竟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另一人立即捧哏:“莫不是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人,被人毒哑了吧?”
……如果可以,祢衡倒想把眼前这两个人毒哑,换一个耳根清净。
他倒想学一下洛阳文会上崔颂“任凭他人放气,我自岿然不动”的淡然作风。可面对旁人的挑衅,要是真能忍耐,那他也就不是祢衡了。
正所谓文人两大利器:一杆子笔和一张嘴。
笔墨攻伐,嘴利如刀,得理便不饶人。
祢衡被接连刺了好几句,忍了又忍,青筋突突直跳。
那几人见祢衡并不还嘴,以为是他遭到了司空的整治,难得收敛了脾气,于是变本加厉,花式嘲讽不绝于耳。
沿路的司空府守卫因为祢衡前些日子“击鼓骂曹”,光膀子辱骂曹操一事,对他全无好感,此时个个假装树桩,无人出面帮他。
祢衡就这样被五人堵在路中,轮番挖苦。最终,他将头上的发冠往地上一摔……撸袖子打人。
既然不能动口,那动手总行了吧?
一番混战。
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祢衡和同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五名文士,被一同请到曹操面前。
曹操:……
祢衡:一张猪头对五张猪头,血赚不亏。
曹操看向崔颂,用眼神示意:你带来的人第一天就给孤惹事。
崔颂同样用眼神传讯:主公,一个巴掌拍不响。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吧。
曹操长叹了口气,关切道:“怎么伤成这样?常宁,快取上好的伤药过来。”
曹操不先问责,而让随从取伤药的做法,让五个文史又羞愧又不安。
祢衡没半点压力,低头当他的哑巴人。
药送上,几人擦了伤药,从形似猪头变成了……形似油光发亮的猪头。
对于讲究仪态、风姿的东汉文士而言,这模样比被打骂还要令他们难以忍受。
五人看着各自的丑相,内心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做什么没事去惹那个煞星!
其中一人道:“我等与祢处士有口角之争,在府中失态,还请司空责罚。”
言辞间并未把责任全部退到祢衡身上,这让祢衡有些意外。
其余四人大约以此人为首,纷纷出言附和。
“子和,你素来稳重。而今崔部丞将千余册珍贵文籍献于朝廷,孤知祢卿文采斐然,邀他前来誊写,正想让你关照一二,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
“子和”面露愧色:“是我之过,辜负司空的厚爱。”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亦不算小。这样吧,你们今后都要参与文籍的誊写与编汇,而这些文籍乃崔部丞所献,该如何受罚,当由崔部丞做主。”说罢,曹操看向崔颂,眼中透露着“交给你了”的意味,“子琮,你说子和等人该如何处置?”
凭空被提过来一个大皮球,崔颂稳稳接下:
“这正如榫接的木桌,凿与枘之间总要经过磨合,方能正常使用。依我愚见,不如让他们同吃同住,既方便公事,又能培养感情。”
接收到祢衡的瞪视,崔颂视而不见,“主公以为如何?”
“这处置甚妙。”曹操同样无视五个文史的哀求目光,一语敲定,“就依子琮说的办。”
祢衡与五人被曹操的护卫拉到府衙后院“合宿”,堂中只剩下曹操与崔颂二人。
曹操道:“子琮对祢生用心至深,但愿祢生不辜负你的这番好意。”
崔颂朝曹操并袖一礼:“还要多谢主公成全。”
“子和虽有文才,于某些事偏解甚深,孤亦借子琮之力,替子和磨刀罢了。”
有了曹操与崔颂的涉入,此事姑且告一段落。
又过了几日,崔颂与郭嘉正在堂中对弈。听到仆侍禀告“有一武士自称崔家部曲,来寻崔部丞”,崔颂放下棋子,笃定笑道。
“应是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