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脸色变幻,他深知齐萧衍的厉害,若动起手来,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而且立刻就会坐实“逼宫”的罪名。永熙王则连忙打圆场:“王兄息怒,靖安王也是一时情急,担心陛下和太子安危。我等这就卸下兵刃,随王兄入宫。”
形势比人强,靖安王也只能冷哼一声,示意亲卫退后。
齐萧衍这才转身,对御林军统领道:“打开宫门。”
乾清宫内,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太子守在龙榻前,眼圈红肿,看到齐萧衍进来,如同看到了主心骨。
齐萧衍对他微微颔首,走到龙榻前。皇帝气息微弱,面色金紫,已是弥留之际。
“陛下……”他低声唤道。
皇帝似乎有所感应,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看向齐萧衍,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齐萧衍俯下身,凑近倾听。
“……星……星……护……护住……江山……太……子……”
断断续续的词语,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皇帝手臂无力地垂下,瞳孔逐渐涣散。
“陛下!!!”
殿内顿时哭成一片。
皇帝,驾崩了。
几乎是同时,殿外传来内侍尖利颤抖的声音:“陛……陛下……驾崩了——!”
丧钟鸣响,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传遍整个皇宫,传向京城每一个角落。
齐萧衍直起身,看着龙榻上已然失去生息的皇帝,心中一片冰冷。皇帝最后那未尽的嘱托,那关于“星”的呓语,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
他转身,目光扫过痛哭的太子,以及神色各异的靖安王、永熙王和一众闻讯赶来的大臣。
风雨,真的来了。
“太子殿下,”齐萧衍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即刻于灵前即位,主持国丧,稳定朝局!”
太子年幼,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只会流泪。
靖安王却忽然开口:“皇兄骤然驾崩,太子年幼,恐难当社稷重任。依本王看,当由宗室长老与朝中重臣共议,择贤能者暂摄国政,待太子年长,再行归政!”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是要公然质疑太子继位的合法性!
“靖安王!陛下遗诏在此,立太子为新君!你敢抗旨不成?!”一位老臣厉声呵斥。
“遗诏?谁知是真是假?陛下病重这些时日,可是齐王兄一直把持宫闱!”靖安王意有所指地看向齐萧衍,语气阴冷。
矛头瞬间指向了齐萧衍!
永熙王在一旁默不作声,眼神闪烁,显然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齐萧衍看着靖安王那副迫不及待的嘴脸,心中冷笑。他早料到会有此一招。
“靖安王是怀疑本王矫诏?”齐萧衍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陛下立太子为储,满朝皆知。你若不服,可请宗正寺取出玉牒,核对笔迹,亦可召集在京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当众宣读遗诏!至于把持宫闱……”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冰锥刺向靖安王:“本王若不‘把持’,只怕此刻在这乾清宫内耀武扬威的,就不是王弟你了!”
他一步踏前,周身气势勃发,虽内力未复,但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却让靖安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陛下新丧,太子乃国之根本!谁敢在此刻动摇国本,便是大梁的罪人!本王第一个不答应!”齐萧衍声音如同金石,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殿!
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大臣:“诸位同僚,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刻,当同心协力,辅佐新君,稳定朝纲!若有心怀叵测,意图不轨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休怪本王,刀下无情!”
森然的杀意,毫不掩饰地弥漫开来。支持太子的大臣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出声附和。一些中立或摇摆的官员,在齐萧衍的威势下,也不敢再多言。
靖安王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齐萧衍态度如此强硬,更没想到对方在“重伤”之下,竟还有如此威势!他死死盯着齐萧衍,眼中杀机毕露,但终究没敢在此时彻底撕破脸。
“好!好!齐王兄果然忠心为国!”靖安王咬牙切齿,“那便依王兄所言,太子灵前即位!但国政大事,千头万绪,太子年幼,还需我等皇叔多多辅佐才是!”
他这话,已是退了一步,但依旧埋下了争权的伏笔。
齐萧衍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国丧、新帝登基、权力分配……每一步都将充满明争暗斗。而“观星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是自然。”齐萧衍淡淡应道,目光却已越过靖安王,投向了殿外沉沉的夜色。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他,必须撑住。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更为了……那个在府中等他回去的人。
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行遍经脉的、带着血参灼痛的力量。
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快,更强!
第26章 江南烟雨
国丧的钟声,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久久不散。新帝幼弱,藩王虎视,朝局暗流汹涌,每一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齐萧衍凭借其多年积累的威望与雷厉风行的手段,勉强稳住了朝堂大局,将靖安王与永熙王的势力暂时压制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比朝局更让齐萧衍焦灼的,是陆玄之的身体。
那夜乱葬岗强行运功,如同在布满裂痕的冰面上又狠狠砸下一锤。陆玄之心脉处的“同心蛊”虽未再次暴走,却像是蛰伏更深的毒蛇,与他的生机缠绕得愈发紧密。他不再咯血,胸口的剧痛也转为一种无时无刻的、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滞涩,仿佛生命力正被一丝丝无声地抽走。他的脸色日渐苍白,身形也清减了不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坚定,带着不肯屈服的微光。
孙大夫用尽了方法,汤药、金针、药浴……也只能勉强延缓那侵蚀的速度。他私下里对齐萧衍摇头叹息:“王爷,将军的心脉……如同被虫蚁蛀空的梁木,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若无根治之法,只怕……撑不过三年。”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钳,烫在齐萧衍心上。他看着陆玄之每日强打精神,陪他处理琐事,与他分析朝局,甚至在他因伤势和劳累蹙眉时,还会递上一杯温水,用那微凉的手指替他揉按太阳穴……越是这般平静的陪伴,齐萧衍心中的恐慌与无力便越是滋长。
他不能失去他。绝不。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江南。陈安妹妹的下落,持弓人可能的口音,以及……那虚无缥缈的,“观星阁”可能存在的踪迹。
他必须去一趟江南。
但这个决定,他无法对陆玄之言明。以玄之的性子,定不会让他独自涉险,而玄之如今的身体,绝不能再经历长途跋涉和任何风险。
夜色深沉,齐萧衍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漕运改道的奏折,揉了揉刺痛的眉心。经脉因连日操劳而隐隐作痛,血参的药力虽助他恢复了部分内力,但这强行催谷的力量,如同无根之木,每一次动用都在透支他的根本。
他起身,走向陆玄之的房间。
陆玄之还未睡,靠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火看着一本杂记。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
“忙完了?”他放下书卷。
“嗯。”齐萧衍在他床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低于常人的体温,心中刺痛,面上却不动声色,“在看什么?”
“一本江南风物志。”陆玄之将书递给他看,指尖划过书页上描绘的小桥流水、烟雨画船,“都说江南好,风光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倒是与边塞风光截然不同。”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齐萧衍心中一动,状若随意地道:“待朝局稳定,你伤势大好,我陪你去江南看看。泛舟西湖,漫步苏堤,尝尝地道的龙井和莼菜羹。”
陆玄之抬眼看他,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好。”
这一个“好”字,让齐萧衍几乎要动摇。他多想就此抛下一切,带着他远离这京城的是非恩怨,去那烟雨朦胧的江南,过几天安稳日子。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替陆玄之掖好被角,柔声道:“夜深了,早些休息。”
陆玄之看着他,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躺下。
齐萧衍吹熄了灯,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听到陆玄之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确认他已然睡熟,才缓缓起身。
他走到书案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提笔疾书。是一道奏折,以“旧伤复发,需离京静养”为由,请求暂卸朝职。他将奏折用火漆封好,放在显眼处。
然后,他又写了一封密信,是给周平的。信中交代了他离京后的一切安排,包括如何保护陆玄之,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以及……若他三个月内未能返回,便立刻护送陆玄之前往北疆。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蒙蒙亮。
他回到陆玄之床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每一分轮廓都刻入心底。他俯下身,极轻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决绝。
“等我回来。”他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随即,他毅然转身,披上那件灰色的斗篷,如同融入晨雾的孤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王府,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太多权谋与危机的城池。
齐萧衍离开的第二天清晨,陆玄之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床边,心中并无多少意外。他早已从齐萧衍近日异常的沉默、周平躲闪的眼神,以及那强行压抑的、偶尔流露出的焦灼中,猜到了几分。
他起身,走到外间,看到了书案上那封奏折。他没有打开,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
“他走了?”他问侍立在旁的周平。
周平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将军……王爷他……他是为了您……”
“我知道。”陆玄之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去江南了。”
周平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陆玄之没有解释。他与齐萧衍之间,有些默契,无需言明。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凋零的秋色,感受着心脉处那团蛰伏的阴寒。
他不能就这样等着。
齐萧衍为了他,孤身闯入龙潭虎穴。他又岂能安心留在京城,做那被护在羽翼下的雀鸟?
他的身体是不好,但他的剑,还未锈!他的意志,还未折!
“属下在!”
“准备一下,”陆玄之转身,目光清冽而坚定,“我们暗中离京,去江南。”
周平骇然:“将军!不可!您的身体,王爷再三交代……”
“他的交代是他的事。”陆玄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路,我自己走。你若不愿,便留在京中。”
周平看着他那双与齐萧衍如出一辙的、固执决绝的眼睛,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磕了个头:“属下誓死追随将军!”
就在齐萧衍离京数日后,一队看似普通的商队,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沿着官道,向着南方迤逦而行。马车内,陆玄之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闭目调息。周平扮作管家,神情警惕。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其中一双眼睛,属于一个蹲在茶棚角落、啃着烧饼的邋遢汉子。他看着那队商队远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手将烧饼一扔,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人群中。
另一双眼睛,则来自远处山岗上,一个戴着斗笠、抱着长刀的身影。他遥遥望着官道上的车马,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江南,烟雨朦胧之地,此刻却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等待着各方人马的汇聚。
齐萧衍一路南下,并未张扬。他改换了容貌,扮作一个游学的士子,雇了一艘普通的乌篷船,沿着京杭运河,向着苏杭之地而去。
越往南,景色便与北地的粗犷苍凉越是不同。河水变得碧绿清澈,两岸垂柳依依,偶尔可见白墙黛瓦的村落,和穿梭在水道上的小巧舟船。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
然而,齐萧衍并无心欣赏这江南美景。他体内经脉依旧脆弱,不时传来针刺般的痛楚。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内调息,偶尔上岸打听消息,寻找与陈安妹妹,或是与“观星阁”相关的蛛丝马迹。
陈安的妹妹名叫陈婉,嫁与的夫家姓苏,是杭州府一个不大不小的丝绸商人。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这一日,船只抵达杭州码头。齐萧衍下了船,融入熙攘的人流。杭州城繁华似锦,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与他想象中的江南水乡略有不同,更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他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城西的那家苏记绸缎庄。铺面不算很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伙计正在热情地招呼客人。
齐萧衍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对面的茶楼要了个雅间,临窗而坐,仔细观察着绸缎庄的动静。
半个时辰过去,进出的大多是寻常顾客,并未见什么异常。就在他准备离开,另想办法时,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绸缎庄门口。
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随后,扶下一位身着淡紫色衣裙、体态窈窕、以轻纱覆面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绰约,举止间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风韵。她似乎与掌柜的颇为熟稔,低声交谈了几句,便由丫鬟扶着,走进了内堂。
齐萧衍目光一凝。这妇人……会是陈婉吗?
他正思忖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角拐弯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虽然那人穿着普通的布衣,低着头,步履匆匆,但齐萧衍绝不会认错那清瘦挺拔的身形和独特的步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
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瞬间攫住了齐萧衍!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隐藏行迹,丢下茶钱,便快步冲下楼,向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穿过熙攘的街道,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他那脆弱的经脉!玄之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这般长途跋涉?!他来这里做什么?!太危险了!
追过两条街,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他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追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果然是陆玄之。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便服,外面罩着狐裘,脸色比离开京城时更加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齐萧衍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担忧、倔强与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你……”齐萧衍冲到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颤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跟来?!你的身体不要了吗?!”
陆玄之任由他抓着,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平静无波:“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这不一样!”齐萧衍低吼,“我是来找解药!你呢?你来送死吗?!”
“找解药,未必需要孤身犯险。”陆玄之看着他因焦急而泛红的眼眶,语气放缓了些,“况且,你的伤,也未痊愈。”
他什么都知道了。齐萧衍看着他洞悉一切的眼神,所有准备好的斥责与怒火,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酸涩的暖流与更深的心疼。这个傻子……总是这样!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将陆玄之用力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哽咽,“……胡闹!”
陆玄之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失而复得般的紧拥,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他闭上眼,轻轻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下次……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他低声说。
齐萧衍身体一僵,将他抱得更紧。
“不会了。”他承诺,“再也不会了。”
寂静的巷口,两人相拥而立,暂时忘却了身后的危机与体内的伤痛。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江南的烟雨,注定不会平静。
就在两人相拥之际,街对面酒楼二层的雅间内,一支冰冷的弩箭,已然悄无声息地瞄准了陆玄之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