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被她搞得恼火,又使劲拽了她一把,骂了一句“老实点”,用蛮力拽着她下去了。
被强拖硬拽下楼的叶夏还在不停叫喊,声音在楼道里回响:“你算个屁警察!!!”
“你都不敢对我开枪!!!你算什么警察?!!”
“你拿枪杀人!!你杀了我男朋友!!!!你算什么——”
压着她走的刑警无语,忍不住在楼道里草了一声,骂了两句神经病,然后就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里让她住嘴,于是她的话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成了一片心不甘的呜呜嗷嗷。
徐凉云站在雨里,再没吭声。
天台上还有一名刑警。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向徊。
向徊穿着雨衣,刚在瓢泼的大雨里回收了叶夏的刀。但他没急着走,就站在那里,目光同情心疼又可怜地注视了徐凉云好一会儿。
他沉沉叹了一声,走了上来,在走到徐凉云旁边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徊用他独有的那一把老烟嗓说:“没办法,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们就是这么个职业。”
“要是真的受不了,放手也行。”他说,“多的是人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才放手的,但是也有很多人愿意顶着风也要跟你在一起……看你选哪个了,我个人更推荐后面那个。”
说完这些,向徊就又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离开了。
徐凉云站在雨里。
站在再无任何一个人的雨里。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但他却仍然听到陈述厌在惨叫,听见叶夏在笑,听见那些电流声把他的小画家撕得血肉模糊。
他越是不想去想,这些声音就越是清晰。
太清晰了。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在雨里捂住了脸,脑袋嗡嗡作响。
他眼圈红了,泪水融在雨里,没人看见。
徐凉云慢慢蹲了下去,雨声淹没了他的哽咽。
他就这样只身一人蹲在天台上,身前身后空无一人,像在被雨水吞没。
缓了好一会儿以后,徐凉云打了那一通电话。
徐凉云听到陈述厌声音还有点抖,徐凉云听到陈述厌故作轻松,徐凉云听到陈述厌自己都疼得不行却还在问他怎么不撑伞。
徐凉云还听到陈述厌的惨叫声依然犹然在耳,怎么都挥之不去,一阵阵把他的心脏喊得痉挛。
于是徐凉云说,我们散了吧。
然后电话挂断,他把自己推向了末路,推进了深渊。
徐凉云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一把摔了手机,在和他那天大喊爱意时同样滂沱的雨里抓着头发,彻底崩溃,大喊着哭出了声。
他还听到陈述厌在惨叫,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徐凉云省去自己最后还是听到陈述厌在惨叫和钟糖说他要PTSD的事,把叶夏案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完了。
他叼着烟,接着说:“之后我下楼,正好他们带着叶夏去了三楼——她之前租的那个屋子里,让她找了些物证出来。”
“我下楼的时候,正好他们也押着叶夏出来了。我就这样中弹了,过程跟你朋友告诉你的一样。”
说完这些,徐凉云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
五年了,他终于感觉到心里那些黑压压的东西散去了一些。
徐凉云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晃悠悠。
他抬头看向陈述厌,这才发现对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红了眼睛,正淌着眼泪看着他。
徐凉云早知会如此,表情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他走到陈述厌床边,把烟摁灭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坐到他身边,说:“别哭,有什么可哭的……这都是我活该。”
陈述厌红着眼睛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闭上了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靠了过去,慢慢地伸手抱住了徐凉云。
徐凉云浑身一僵。
陈述厌感觉到了,他也感觉到徐凉云僵得很厉害,僵得一阵阵发抖。
他也感觉到徐凉云真的瘦了太多。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在他怀里轻轻吸气。
再开口时,他声音都哑了。
“徐凉云。”他问,“我这五年……干什么呢?”
徐凉云:“……”
徐凉云闭了闭眼,眼睫在一阵阵发颤。
他没有伸手去回抱住,就那么僵着身子坐在那里,伸手抓住了一团被子——很用力地抓。
他长叹了一声,低了低头,道:“别可怜我。”
陈述厌窝在他怀里,轻轻一颤。
陈述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从徐凉云怀里微微起身,抬头看向了他。
徐凉云看着他,眼圈红了,但却没有流泪出来。
“你该恨我的。”他哑声说,“你该恨我的。”
陈述厌怔住了。
徐凉云像是魔怔了,他往后蹭了蹭,像是想远离陈述厌一般,看着他一声一声自我催眠似的说:“我对不起你……我那么对不起你,你得恨我的……”
“都是因为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他说,“你别不恨我啊……你得恨我……”
陈述厌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徐凉云看向他的目光太过渴求,陈述厌只好叹了一声,开口道:“我恨过你。”
徐凉云声音一哽。
“但我从来没恨过你让我……受害。”他说,“我只恨你凭什么不来看我,凭什么因为这种事就要跟我分手。我知道你为什么,但是我就是恨你因为这种事就放手。”
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他,眼睛里满是悲哀。
“徐凉云怎么这么胆小呢。”他喃喃着说,“我喜欢的居然是这种怯懦的人吗。”
这话相当杀人诛心,徐凉云肉眼可见地浑身一哆嗦。
“我怎么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陈述厌说:“我就只恨你这个。”
徐凉云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句话对他造成的冲击真的不小,他需要稳稳情绪。
他沉默着缓了好久,然后说:“……你说得对。”
“我是真的……怯懦。我已经不敢管了,真的,我已经不敢管了……我的仇家太多了。”
“我是警察,这种事我都习惯的,可你不该习惯……所以我其实,不希望跟你重新开始。”
“我还爱你。”他说,“所以我希望你活得平平安安,希望你离我远一点,离我再远一点……你至少不用再……那样。”
“我不敢去看你,是我胆小,我就算有理由也对不起你,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狗屁理由……我是对不起你的。”
“……你也没必要再找我了……我已经完了。”
徐凉云一边说着这些,一边伸出手,慢慢把右手手腕上缠着的绷带解了下来。
绷带被解开,一圈一圈慢慢滑落下来,像徐凉云在把自己的皮剥给他看。
最终,他手腕上一道丑陋又深重的伤疤出现在了陈述厌面前。
那伤疤触目惊心,粗重又恐怖,光是看这么一眼,陈述厌就浑身一凉,后背都发麻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猜得没错,我割过腕。”徐凉云说,“割腕的时候很用力,割掉了手筋。”
陈述厌怔了一下。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于是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
“我举不起枪了,连你都护不住,我有什么资格再拿枪。”徐凉云对他说,“所以……我回不去了,我已经废了。……就算你跟我重新开始,我也没办法……”
徐凉云说不下去了。
他声音抖得厉害,又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双手抖如筛糠。
可陈述厌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算重新开始,徐凉云也不是他爱了五年的那个徐凉云了。
他回不去了,他已经不敢了,他手已经废了,他举不起枪了。陈述厌记忆里那个在警校里会端着一把黑得神圣的大狙一枪狙中远处红心,会撑伞跨了半个凉城跑过来对他喊爱他的人,大约早死在了那场雨里,又或者因为难以原谅自己而割腕而死。
无论哪种,都算是为他而死。
一口气一下子哽在了陈述厌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地让他窒息。
陈述厌再难自制,于是又一次扑了过去,这一次他抱得十分用力,终于在徐凉云怀里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活活背过气儿去。
陈述厌哭得都喘不过气,却很执拗地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声音都抖得断断续续。
陈述厌脑袋里昏昏涨涨的,全是浓烈的过往。
他想起那些年徐凉云回家来时,会站在门口捧着花看他,又或者拎着超市袋子,对他说厌厌我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啦。
然后朝他笑,笑得那般耀眼,那般热烈,那般赤诚。
他想起报道里中了三枪倒在雨里的徐凉云,他想起那天跪在ICU前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抓出了血的徐凉云,他想起在夜里声音憔悴地对他说“你恨我吧”的徐凉云。
陈述厌再也忍不住了,一边哭着一边对徐凉云声音哽咽地喊,喊得断断续续声音颤抖。
“……你什么样我都爱你啊!”他大声嚎啕着喊,“我又不是……又不是因为你拿枪才爱你的!!”
“我放弃不了啊……都五年了,你一出现……你一出现我还是想往你那边跑,我怎么放弃啊!?”
“你跟我说完这些,你还让我怎么恨啊!?”
“你能不能跟我好好的……你能不能别折腾我了!?”
陈述厌哭着跟他喊了很久,徐凉云被他抱着,听他这些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叫喊,早已红了眼睛,在默默地掉眼泪。他的呼吸声一阵阵粗重,脑袋都一阵阵嗡嗡作响。
陈述厌大声嚎啕,每一声都砸在徐凉云心上,把这五年砸得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最后的最后,陈述厌平息下来了些许,却还在一阵阵哽咽。
他颤声说:“我们别这样了吧。”
“你放过我吧,徐凉云。”陈述厌说,“我恨不起来了,我真的恨不起来了……我们都不容易啊……都早都忘不了了,忘不了的怎么放弃……你回来吧……我求你了,你回来吧……”
徐凉云眼睫颤抖,同样心口作痛。
他的摇摇欲坠终于在陈述厌的哭声里彻底崩塌,轰隆隆地坍塌成一片废墟。
他伸出手,抓住陈述厌,很用力地把他按在怀里,呼吸一阵阵颤抖,声音一阵阵哽咽。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总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总说不出口。他抱着陈述厌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么和自己僵持了好久后,徐凉云终于抱着他点了点头,颤抖着说了声好。
陈述厌突然鼻子一酸。
好不容易被憋回去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他低下头,往徐凉云怀里钻了钻。
陈述厌再一次泣不成声。
“对不起……”徐凉云一遍遍呢喃,“……对不起啊。”
陈述厌没回答。他在徐凉云怀里拼命摇头,手死死抓着他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徐凉云抱着他,然后低下头,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又一次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若劫后余生,如释重负。
他抱着人的右手一阵阵发抖。
“……我真的对不起你。”
徐凉云说。
他们就这样在病床上互相抱了好久,一直没松开手。
等过了一会儿,陈述厌哭够了劲儿,徐凉云也没松手。
陈述厌也没松手,哪怕不说话也抱着。
在惨烈的收场过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迎来了平静。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一声不吭,偶尔吸两口气,还带着点残留的哭腔,可怜兮兮的,紧紧抱着徐凉云不撒手,犟得像个小孩。
安静了许久后,陈述厌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哎。”
“你疼不疼?”陈述厌抱着他问,“你疼不疼啊?”
徐凉云动作一顿,浑身一僵。
“……不疼。”他说,“我不疼,远没有你疼。”
“我不疼。”陈述厌说,“我早就不疼了。”
徐凉云没有回答。
他不吭声,只一下一下拍着陈述厌的后背,哄小孩一样。
他对陈述厌说:“等你出院,就带着狗搬来我家吧。”
“嗯。”
“……我……还有几件事没跟你说。”
“嗯。”
陈述厌知道是什么。
早上徐凉云刚醒的时候跟中邪了一样,这件事他还没提。
大概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陈述厌想。
他靠在徐凉云怀里,乖乖等他开口说。
徐凉云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
“是创伤性应激障碍。”他说,“这几年一直在吃药。……所以如果你要跟我住的话,得做好心理准备。”
陈述厌默然。
他想了想徐凉云今天早上那个能吓死人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很严重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警察都要做心理状态测试的,真的那么严重的话我都不能做警察了。只是……”
只是什么?
徐凉云没有说。
他说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了。
陈述厌抬起头,看到他在低头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眼神却欲言又止。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
“……要不这样吧。”他说,“我晚上把钟糖叫来,让他跟你说……我实在有点说不出来。”
陈述厌:“……”
陈述厌无言。
徐凉云既然这么说,那他这个病会牵扯到的事情估计不只是叶夏案。
它牵扯到的事情或许比陈述厌想到的更多,那是徐凉云自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陈述厌没办法,只好应了两声,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抿了抿嘴角,难得地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些什么时,手机就很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了起来。
徐凉云撇了撇嘴,接了起来。
“喂。”
陈述厌往上拱了拱,贴到他身上,顺便偷听了一下电话。
徐凉云接受度很好地把手往下挪了挪,没说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开门见山老鼻祖钟糖在电话里说,“你听哪个。”
徐凉云:“……随便。”
“好消息是听你的话摘了一下吴夏树生前的好友以后,犯人锁定了一个十人圈。”钟糖说,“坏消息是十分钟前接到了报案,杨碌从家里失踪了。”
徐凉云闻言一怔,沉默片刻后,脸色沉了沉,问:“现场有花吧。”
“有啊。”钟糖道,“这次满地都是蓝桔梗。”
他不是很明白这花是什么意思。
但他这无意间的歪头太犯规,徐凉云心里砰地中了一枪,一下子软了下来,连忙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声音都有点慌慌张张了。
徐凉云慌慌张张地对着电话道:“知道了,你在哪儿呢。”
“杨碌家里,我们已经赶过来了。他家全都是血,挺多的,鉴证科的说这个量是活是死说不好,不过让我来说,肯定是凶多吉少的——估计是昨天留了陈述厌一命,结果被你半路截胡,这次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钟糖回答,“你还在医院吗?”
“……嗯。你先派人外出搜集信息,调监控看看,看能不能追到踪迹,我一会儿就去。”
“我已经这么安排下去了,但目前没什么收获。不过我确定是熟人作案,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家里也干净,可以确定是杨碌主动把人放进来的,而且过程中也没有争斗。报案的是他老婆,我们问过她知不知道可能是谁,她说自己不清楚,她昨天上的夜班,杨碌并没有和她说自己和谁有约。最糟的是他们家楼里的监控还坏了,没拍到进来的人,是昨儿半夜突然坏的,估计是那犯人搞的。”
“是吗。”徐凉云应了两声,“我马上过去,好好看看情况。”
“嗯。”
钟糖应完这一声后,突然笑了一声,拐了话题,“对了,你昨晚睡得好吗?”
徐凉云:“……”
陈述厌眼瞅着徐凉云的脸色疑惑了一下,然后慢慢阴沉了下来。
徐凉云好像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不会是你……”
“现在的安眠药质量真的很不错啊,徐队。”钟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泡水之后连警察都看不出来啊,还是你太相信我了?”
徐凉云手上一用力,手机一声惨叫。
钟糖在那边发出了迪士尼动画后妈得逞般的傻逼笑声,道:“恭喜复合啊,回头记得给我买喜糖,拜拜哦我在现场等你——”
说完这话,钟糖就啪地挂了电话。
徐凉云把手机拿了下来,看着被挂断的界面,良久无言,但满脸都写着想杀人。
陈述厌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钟老师……给你下了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