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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枯之色(莫寻秋野)


是留在医院里守人的警察。
徐凉云按了接听。
“喂。”
“徐队,”对面的警察说,“他出ICU了。”
徐凉云微微一怔,抬了抬头,喉结微动,但并未开口说话。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就让他出来了。现在说是转到单人病室接着观察,仪器刚拆了一半,下午还要清创……我看那是真的疼,他叫得跟杀猪一样……您早点过来看看吧?您不是说他出ICU以后就过来看看吗?您什么时候过来?”
徐凉云没吭声。
他又低下头,垂下眼帘,看向满地的资料。
都是他刚刚因为找不到叶夏而气得摔到地上的。
——他确实是说过陈述厌出ICU之后就去看看的。就在他那天早上离开那儿的时候,和守在那里的警察亲口说的。
可其实他说的很没有底气,他没脸去看陈述厌。
陈述厌越疼,他越没脸去。
他怎么有脸去——要不是他,陈述厌现在哪儿至于会躺在那种地方。
徐凉云根本就不敢去看。
他想,可能他说的这个“去看看”的期限,大约只是在蒙骗自己而已,只是在逃避罢了。
他不愿走,但也不敢去。所以就这样扯着快断的线,鲜血淋漓地进退两难。
一片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徐凉云看着地面上散落一地的文件沉默。
警察等半天都没等来他回答,有点奇怪,只好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队?”
徐凉云闭了闭眼,把眼底那些晦暗难明的心绪压进眼底,哑声说:“知道了……我忙完就去,你让他别再惦记我了。”
说完这话,徐凉云就立刻挂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低头沉沉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去,捡起了几页资料,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
可这次站起来时他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回去。
恍惚间,直播那天的情形又浮现到了他眼前来,一幕幕鲜血淋漓,一声声撕心裂肺,就连自己那一声声声嘶力竭到沙哑冒血的声音都还犹然在耳。
徐凉云扶住桌子,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真的熬夜太多,脑袋都一阵阵嗡嗡地疼了起来。
缓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弯下腰,闷头把地上所有的资料都慢慢捡了起来。
“……我最后还是联系了钟糖。”
徐凉云轻轻说:“我们开了一个会。因为心理推算全部错误,所以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是我发现不对的。”他说,“我发现叶夏把整件事的布局都安排得精确到诡异。”
“苏恩阳绑架小孩后窝藏的地方是一栋大楼,挟持着人质跑出来的时候是在楼门口的街上,我在那栋大楼对面的高楼上架的枪。”
“她害你的地方在我们家楼下两层,她特别租来的房子。她还在我们对面的楼租了一间,两边分别是7楼和3楼。”
“7楼是苏恩阳窝藏人质的地方,3楼是当时我架枪那栋楼的楼层。”
“她还把手机定位的地方设在了我们楼下,和当时苏恩阳跑出来的地方差不多。”
“她在复刻那场绑架案的现场。”徐凉云说,“所以是我们把一切都想复杂了,她的心理其实很单纯,还是在贯彻平衡法则。”
“她要和我彻彻底底身份互换,让自己变成我,让我变成她。”
“知道这些以后,我们就赶过去了。”
徐凉云又吸了一口烟。
“那天的雨很大。”
他哑声说。
雨真的很大。
瓢泼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赶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开着雨刷,警笛声在雨里若隐若现。
他们一路开到小区门口,恰巧那时他们前面有两辆车,也在进小区。
他们就只好停了下来,等这两辆车进去以后他们再进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顶多两三分钟。
可徐凉云连这两三分钟都等不了了,他一下子拉开了门,拿着外套就下车了。
开车的林橘吓了一跳:“队长!?”
她连忙把脑袋探了出去,朝他大叫:“你拿——”
她应该是想说“你拿把伞啊”,但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又细又密个头还大,噼里啪啦砸到脸上的时候特别疼,林橘才说了两个字,就被砸得浑身一抖,赶紧缩回了车里。
徐凉云把外套罩在头上,在这种大到几乎睁不开眼的雨里往里走。
大雨很快就把他浑身上下都打湿了,雨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在往里走,丝毫没犹豫。
他走到自己家对面的楼。单元门锁着,没开。
其实只要随便在门铃锁那边按个门牌号,麻烦他们给开个门就行了。
可徐凉云那时候没那么多耐心,他直接把那铁门给活活踹开了。
当场踹了个报废。
然后他上楼,去了天台——三个月前的绑架案的最后,徐凉云收起了枪,去了那栋楼的天台上,回收了用来传影像给监控台的无人机。
那个地方在市郊,监控恰好坏了几个,监控的视角不太够用,所以动用了警用无人机。
所以在叶夏看来,最后的最后,徐凉云去了天台,在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瞰了这一切。
她也一定会在这一点上跟随他的脚步。
小区天台一向不对外人开放,都上了锁。但徐凉云去的时候,通往天台顶楼的门已经有了被人人为撬开的痕迹。
他脚步匆匆又摇摇欲坠地走了上去,身上的雨水往下滴滴答答。
他开了门。
在顶楼噼里啪啦的暴风雨里,有一个人站在远处,穿着一身黑色雨衣,手插着兜,身上的衣服被那天的暴风吹得不停哗啦啦响,响声大半都被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
从背影看,那是个女人。
徐凉云目光阴狠,慢慢一步一步走进雨里。
听到脚步声,那人微微抬起头来,终于笑了两声。
那是很熟悉的笑声。
一听到这笑声,徐凉云瞬间想起了六天前的那场直播,心里立刻咯噔一声,怒火瞬间被恨意点燃,眨眼就烧了个天高。
他利落把腰间的枪拔了出来,对准了叶夏的后脑勺。
“转过来。”他哑声道,“手抱头蹲下!!”
叶夏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投降似的举了起来,并没有乖乖听话去抱头蹲下。
“你好慢哪。”她柔声说,“让女孩子等这么久,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回过了头来。
那确实是叶夏。
她脸上的笑意浓到恐怖,嘴角近乎要咧到了耳朵根,眼睛里亮着血腥又温柔的诡光。
她举着双手回过身来,声音温柔:“好像被救下来了啊,你的‘恩阳’。”
徐凉云举着枪,在大雨里一声不吭又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恨。
“真遗憾。”她说,“早知道抹了他脖子再走好了,然后把手彻底剁下来留给你……”
“闭嘴!!!”
徐凉云歇斯底里,声音嘶哑地朝她大吼起来:“我叫你手抱头蹲下来!!听不懂人话吗!?!”
“怎么这么急呢?”叶夏晃了晃举着的两手,轻轻笑了起来,“你又为什么——”
“我叫你闭嘴!!!”
徐凉云拿着的枪的右手在大雨里一阵阵恨得颤抖,红着眼睛朝她大喊:“你凭什么找他!?!凭什么不来杀我!?!我做的事他妈的关他什么事,你凭什么废他的手你凭什么那么折磨他!?!你——”
“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易呢。”
徐凉云声音一哽。
“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易呢。”叶夏说,“我的恩阳在那么多人面前和你喊,他那么崩溃,那么需要我,可你们却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他……只杀了他的话,你怎么理解我这份心情?”
徐凉云听得怒火中烧,简直要被气炸。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他大骂起来,“是你自己让他精神崩溃的!!那个时候你越说话他越——”
“那你开枪啊。”
叶夏抬起脚,慢慢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轻轻摇着手,笑说:“你既然现在这么恨我了,那你开枪啊,警官先生。”
“开枪啊,朝我开枪。”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朝我开枪……对我开枪。”
“杀了我,你就是杀人犯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她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杀人吗,你已经杀了无数个苏恩阳了吧?”
她朝他走过来,眼里扭曲的疯狂在大雨里无端越发清晰,声音在雨声里轻轻颤抖。
“凭什么你不是杀人犯?”
“你杀了苏恩阳,凭什么你不是杀人犯……我只不过是对你做了你做过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恩阳从来不会因为我崩溃,我是他的光……一切都是你们在给自己找理由,是你们在给自己脱罪。”
“你不听我说话,不听他说话,不给我们机会……你就是个杀人犯。”
“——是你杀了他。”她喃喃着说,“是你杀了他,你是杀人犯。”
徐凉云被说得愤怒至极,心里的恨火开始越烧越高。但很奇妙的是,他竟然越来越冷静,握枪的手也慢慢不再颤抖。
他冷静得浑身都发凉,甚至有点难以呼吸。
“杀了我啊。”她笑了起来,“杀了我啊,开枪啊。”
“开枪啊……你开枪啊!!!”
叶夏脸上的笑突然变得疯狂,她瞪直了眼,展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向他大喊:“开枪啊!!!!”
“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做吗!?!开枪啊!!!”
“告诉所有人你就是个杀人犯!!告诉所有人你他妈杀了我男朋友!!!告诉所有人是你们让他死的!!!!”
“是你杀的!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你凭什么杀他!?他绑架人是有原因的啊!!你们凭什么不听他说!?”
“你连枪都不敢朝我开吗!?你他妈不是警察吗!?!”她喊,“懦夫!胆小鬼!!你只敢——”
徐凉云把枪口偏了偏,扣下了扳机。
砰地一声。
子弹破开雨帘,擦过叶夏的耳朵,打穿她的发丝和雨衣,在雨里破开了一条弹道,像在无声大吼。
叶夏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僵在了原地。
一瞬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雨在依然噼里啪啦地砸。
叶夏看到徐凉云手上的枪冒起了烟。这些烟很快就被雨水掩埋,但这磅礴的大雨掩不住他眼里阴冷的恨。
那恨和那天的雨一样磅礴,和那天的雨一样冰冷。
那里面没有冲动。
“我很想杀你,甚至想让你也坐坐那把电椅。”
徐凉云慢慢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在大雨声里朦胧难辨:“但我不是你,我是个警察。”
“我的职业守则不准我这么做。”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变成杀人犯,我也从来都不是。”

叶夏僵在原地,片刻后,她突然又笑了一声。
也就是这个时候,钟糖的声音从楼道里传了上来,还有一堆噔噔蹬蹬的上楼声。
“徐凉云!!!”钟糖一边在楼道里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一边对他喊,“你冷静!!!你是警察啊!!!对她动手那就掉她的套里了!!!你清醒点!!!”
徐凉云微微扬起头,轻轻叹了一声,拿枪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
他仰头看着暴雨如注,默默松开了手。
枪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钟糖在楼道里一直喊着徐凉云让他冷静,徐凉云听着那些话,突然感觉心里又疼又凉又冷,像掉在了冰窖里,像今天的雨都是下在他心上的,噼里啪啦地砸出了好多鲜血。
叶夏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笑得尤其夸张,都弯下了腰,不能自已,像是疯了。
徐凉云听着她笑,仰头看着天,感觉到似乎有一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再往前一步,就是彻头彻尾的深渊。
深渊里很黑很暗,他知道那里是比今天这雨更冷的地方。
但他不得不跳下去。
除了跳下去,别无选择了。
这就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他不得不坠入其中的尽头。
叶夏的笑声突然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徐凉云”,突然就从怀里拿了一把刀出来,冲了过去。
徐凉云低下头,看见她手持着一把刀大叫着冲了过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叶夏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声音和暴雨一起轰隆隆作响。
徐凉云站在原地看着她,恍惚间,他突然看到了陈述厌。
他看到他的小画家拿着调色板和笔站在画板前,手上都是颜料,脸上也不知怎么的搞上去了一些,在回头朝着他笑。
那些在那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看起来普通又有点偏灰的颜色,如今再看去,却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徐凉云无端闻见了满屋的芳香。
他低下头,垂了垂眸。
雨下大了,大得他睁不开眼,却压不过叶夏疯了似的叫喊声。
突然,他身后一声枪响。
子弹破空而来,正中叶夏肩头。
叶夏肩头一痛,表情瞬间扭曲,拿着刀的手猛地一哆嗦,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手上的刀也旋着飞了出去,划了一地滋啦啦响。
她捂住肩头,声音微弱了下去,又很不服输地大声哀嚎起来。
刑警们跑上天台,大叫着让叶夏别动,在大雨里艰难地把她双手铐在一起,骂骂咧咧地让她老实点。
林橘跑过来,一把把徐凉云从外面拽回了屋子里,好让他别再淋雨。
她气喘吁吁,被吓得满头冷汗,大声质问徐凉云:“你干嘛呢你!?你看不到她手上有刀吗!?你等死吗你你有病吧!!你怎么从凉警毕业的你个傻逼!!!”
徐凉云:“……”
徐凉云看着她,目光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伸手推开林橘抓着他胳膊的手,转身摇摇欲坠地走回雨里,蹲下身去,把刚刚掉到脚边的枪捡了起来。
用左手捡的。
他回过头,把枪交给林橘,站在雨里哑声说:“拿走吧,你先下去。”
“……?”
林橘一下子茫然了。
她看了看枪,又看了看徐凉云,然后又看了看枪,说:“什么拿走……这不是你的佩枪吗?我拿走干什么?”
“先拿着下去。”徐凉云说,“我再在这儿待一会儿,你先下去,在车里等我。”
“……哦。”林橘只好把枪接了过来,说,“那您别待久了,大雨淋多了会生病。”
徐凉云凄凉一笑:“我都快病死了。”
林橘愣住了。
她似乎有了什么猜想,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特别害怕。
她看着徐凉云,表情惊恐地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连忙转头看向钟糖,脸上写满了“救命”。
钟糖倒一直目光凝重地盯着徐凉云——刚刚徐凉云面对着刀尖无动于衷,很显然这一幕让他觉得问题不小。
钟糖轻皱起眉,开了口:“你该去看个心理医生。”
“改天吧。”徐凉云说,“我没心情。”
“最好早点去。”钟糖说,“你这样可能要PTSD。”
徐凉云脑子昏昏涨涨,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什么D,但又好像没听过。
他看着不远处被压在地上还在挣扎大叫的叶夏,突然很累。
“无所谓了。”他凄凉地笑了声,“有什么关系。”
钟糖:“……”
钟糖眉头皱得更深了。
徐凉云这样,任谁都看得出来不对劲。
林橘都害怕了:“队长,你别这样……”
“徐凉云。”
钟糖打断了林橘,接着道:“陈述厌还没出院。”
一听到这个名字,徐凉云浑身一抖。
“他可还等着你呢。”钟糖说,“我也会在楼下等你。”
说完这话,钟糖就转过头,跟林橘挥了挥手,说:“拿枪走。”
林橘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应了两声,拿过徐凉云手里的枪,转头跟上钟糖,下楼了。
她不太放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好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能说什么。
她走后,上来抓人的两个刑警也压着叶夏走了过来,打算压着她下楼。
临走时,他们看了徐凉云一眼,没说什么,沉默无言地压着罪犯下去了。
被抓住的叶夏表情更恐怖了,大仇不得报让她的恨意愈发疯狂。
在从徐凉云旁边经过的时候,她就像条被人强制拉走的疯狗一样大叫了起来,死命挣扎着叫喊。
“徐凉云!!!”她大喊,“杀人犯!!你是杀人犯!!!杀人偿命!!!你去死啊!!!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你去死啊!!!!”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挣扎着往他那边扑,像是恨不得把他咬死,真跟条疯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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