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看过去,陈述厌就感觉他可真是太凶了。
明明刚刚还小心翼翼成那个样子。
陈述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家在哪?”
徐凉云脸上的“凶”啪一下子全碎了,眼神往他那边闪了一下,这么慌慌张张地看了他一眼以后,赶紧又收回目光看向路上,支支吾吾着嗯嗯啊啊了两声,说:“在咏光路上……那个公寓区里。”
“几楼?”
“一楼。”徐凉云说,“不敢住高楼了。”
陈述厌:“……”
陈述厌哽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前天两人见面时,徐凉云不来上楼见他,只说让手下人把手套拿上去给他。
“……你是现在不敢上高层吗。”陈述厌问他,“所以那天也没上我家去?”
“不是,那不至于。”徐凉云说,“是不敢在高层睡而已,上去是可以的。”
陈述厌唔了一声,表情不怎么好看。
徐凉云察觉出他情绪不怎么对,忙补充了几句:“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严重,要真有那么严重现在都不能当警察了。……我晚上还是会把钟糖叫到家里来的,有些事情你必须得知道。”
徐凉云说到这儿声音一顿。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那些话没有出口,全部止在了嘴边,一个音儿也出不来,成了一片虚无。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蔫蔫闭上了嘴。
陈述厌却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他问。
徐凉云沉默了片刻。
“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他说,“跟我谈很不安全的。”
陈述厌毫不犹豫:“那就不安全吧。”
徐凉云:“……”
“我要是会怕这个,五年前的时候早嚷嚷着跟你分手了,更不会跟你谈恋爱,现在也不会坐在这儿。”陈述厌说,“你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叶夏就想放弃我。”
徐凉云眼睫一抖。
“我早说了,我就只恨你这个。”陈述厌道,“不是说好了不让我再恨你了吗,你别说这话了,你别看我这样,我胆子很大的。”
“……跟胆子大不大没有关系。”
“但你胆子不大。”
“……”
“你现在真的,太胆小了。”陈述厌往他那边靠过去了点,“你勇敢一点吧,徐凉云,你是警察啊。”
徐凉云不吭声了。
陈述厌接着说:“我陪你勇敢,我不想当你心里那块噩梦。”
车子正好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徐凉云转过头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和他记忆里一样,一双眼睛很平静,但眼底里隐隐有光。那光隐在深处,很难瞥见,但徐凉云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光就那样拉着他,让他一步步沦入其中,再难脱身。
“我们啊,”陈述厌对他说,“不能输给叶夏吧。”
徐凉云心里轰隆一声,突然无地自容地羞愧了起来。
你看陈述厌。
他对自己说,你看陈述厌,他走过黑暗,他伤痕累累,但他没有摇摇欲坠。
他仍然有爱人的勇气,他仍然有面对恶意的胆量。
徐凉云嘴角抽搐,片刻后,终于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喃喃着说,“我怎么了呢。”
“你受害了。”陈述厌平静道,“我们一样,所以现在要去相依为命。”
徐凉云像是魔怔了,说的话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该治好吗?”
“……”
陈述厌没吭声。
徐凉云说的不是能不能,是该不该。
这是一个原则上不对劲的问题。
陈述厌实在很想问问他何出此言,但徐凉云的眼睛告诉他徐凉云说不出口。
陈述厌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如果难受的话,就治好吧。”
徐凉云垂了垂眸,眼底里有什么东西沉了底,变作了一片令人看不清晰的晦暗难明。
他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徐凉云的这个心理疾病似乎并不是很严重,反正没有影响到他开车。
那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把车开回了家,然后去把轮椅弄好,把陈述厌从车上抱了下来。
徐凉云推着他往家里走。路上走着走着,陈述厌就抬头问他:“布丁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去接它?”
这话他白天问过一遍,但养毛孩子的都是操心的爹娘,徐凉云很理解他,道:“说是得观察一段时间,现在洗了胃在宠物医院里躺着,我去看过,它好像很想扑我的样子,可惜现在没那个能力,一直躺在那儿嘤嘤嘤。”
陈述厌有点想笑:“那得憋死了。”
“我寻思也是。”
“医药费很贵吧?”陈述厌问,“花了多少钱?”
徐凉云说:“不多,三千来块,我撑得住。”
“是吗。”陈述厌说,“那等我以后好了,我在家里给你做饭吧。”
“……好。”
“平时也得给你买水果吃。”
“嗯。”徐凉云应声,“好。”
陈述厌一边跟徐凉云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一边往外走。
一出地下停车场,陈述厌就发现这公寓区里都是矮楼,最高的也没超过七层。
陈述厌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他抿了抿嘴,决定等晚上钟糖来的时候好好问问这件事。
徐凉云问他:“你怎么过年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回你外婆家?”
“有点事情,就没回去。”陈述厌坐在椅子上抠手,又仰头转移了话题,“你好像很看重那个民警?”
徐凉云看重的民警整个局子里只有一个,他知道陈述厌说的是哪个。
徐凉云本还想多问下陈述厌的外婆,但被这么强硬地转移了话题,他也只好放弃,乖乖答道:“是啊,我一眼过去感觉他不简单。”
陈述厌很赞同他这句话:“确实。”
“他也确实不简单。”徐凉云接着道,“昨天你被那个快递员带走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人都没觉得不对劲。因为那个快递员真的是个快递员,他们查过他的证件,还查了他身上,都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才放进去的,是他换班过去的时候听人描述了一下,发现不对劲的。”
陈述厌拉长声音喔了一声。
“今天‘吴夏树’送花过来的时候也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反正他本人说是闻到了血味……但是其他警察得凑特别近才能闻到,血的味道很浅,也不知道他鼻子怎么长的。”
陈述厌:“……他叫什么?”
徐凉云答:“谢未弦。”
“好怪的名字。”陈述厌说,“好像哪个诗词里有这两个字……像古代人。”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差不多。”
“你比他好点。”
徐凉云无奈笑了两声。
陈述厌又问:“他很能打吗?他跟我说他近战第一名。”
“是吧。”徐凉云道,“反正枪法真的不怎么样。别人跟他一说这个他就不服,有次还说什么用不惯现代科技,给他一把弓保证不是这个效果。”
“……”
怎么越来越像古代人了。
徐凉云问:“他对你应该态度很好吧。”
“有吗?”陈述厌歪了歪脑袋,“我觉得就普通啊。”
“那就是对你态度很好了。”徐凉云道,“你跟他男朋友一个姓,他对象也姓陈。我之前告诉他你叫什么的时候,他表情就不对了。他是个急脾气,但是从来不跟他对象喊,我一看就知道他大概跟你喊不起来,他可稀罕他对象了。”
陈述厌:“……我感谢我姓陈。”
徐凉云又笑了两声。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过这些以后,两个人就进了一栋楼。
徐凉云推着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二单元,然后走向一楼左边,伸手打开了门。
他家也是指纹锁。
“这是指纹密码锁,用密码也能开。密码是六位的,是你生日,你出生年份后两位加上生日那天的日子。”徐凉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两天要是有需要,就先用密码开门。等过两天你能站起来了,我再带你录入指纹。”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领着他进了屋子。
一进去,陈述厌就觉得自己眼前一抹黑。
徐凉云家里全是黑白灰,一点新鲜颜色都瞅不见——什么桌子椅子沙发,全部都是一色的黑白灰,冷冰冰得像阴曹地府。
陈述厌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色盲了。
“你家怎么……”陈述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这么……有个性?”
“我看亮颜色心里难受。”徐凉云说,“黑白比较静心。”
陈述厌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他走进徐凉云的生活连几个小时都没有,却每走几步都能踩中徐凉云心理疾病的影子。
他不住高层,家里一片黑白。
都是因为PTSD。
这一切都告诉陈述厌,这个病已经渗入了徐凉云的生活,把每一分每一寸都染得草木皆兵。
陈述厌一时无言。
他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撇了撇嘴,道:“那我……”
徐凉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道:“你随意的,你要是看这里不行,可以重新装修。你拿过来的东西也不用顺着我,我以前的心理医生说,要治好这病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你,所以你怎么来都行。”
他这话一出,陈述厌就隐隐约约地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该不该治好了。
他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扰陈述厌。
陈述厌再次沉默了。
他叹口气,道了声好我知道了,又转头打量了一下他家。
他家里不大,进门左边一个客厅,右边是开放式厨房,厨房边上就是餐桌,往里走是有三个关着门房间,应该是卧室和卫浴。
陈述厌打量来打量去,发现他家里基本上没有东西摆在桌子上,一切都空荡荡得有点吓人,只有一瓶小药瓶摆在餐桌上。
他想起今早的时候徐凉云生吞过药,于是转头问:“你在吃什么药?”
“帕兮汀。”
陈述厌一下子皱起了眉。
他早上查阅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时候查到了这个药,也进去翻阅过。
这是种多用来治疗各种心理疾病的药,能有效控制睡眠障碍和食欲减退,以及焦虑惊恐和狂躁。
陈述厌一时竟然有些不敢问这些个症状里徐凉云占了几条。
他知道徐凉云肯定有惊恐症状,早上那个样子就能看出来了。
“一直在吃吗?”他问,“每天都要吃?吃多少?”
“每天早上吃三四粒,晚上也是,一天两次。”徐凉云如实回答,“白天看情况,如果这一天里没什么大碍就不用吃,不行中午就得也吃两粒,晚上实在睡不着会吃别的安眠药。”
“……你还吃安眠药。”
“……偶尔。”
陈述厌太了解他了:“那就是经常吃了。”
“……”
“以后喝水吃。”陈述厌说,“生吞多受罪,那又不是糖豆。”
徐凉云点点头:“好。”
陈述厌又转头打量了一番四周:“这是你买的房子吗?”
“买的。”徐凉云说,“我妈资助了我一点。”
一听他说家里,陈述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你妈知道你有这个病吗。”他问。
“她知道,也知道我不当特警了,还有你因为我被害了。我那时候不太好,她过来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徐凉云说,“我跟我爸也说了我有病,不知道他怎么想。”
陈述厌有些无奈:“谁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也说不了什么。”
徐凉云朝他笑了笑。
“你下午还要出去忙吧。”陈述厌道,“我这样也没办法跟着你去,在家等你吧。”
“也好。”徐凉云说,“杨碌那边还没信,我得赶紧去看看……等一会儿谢未弦来了我就走。你中午好好吃饭,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中午饭叫他们给你买,我一会儿再多叫两个警察来,你别怕。”
陈述厌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点。”徐凉云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把谢未弦叫进屋里来?还能照顾照顾你。”
陈述厌本来想说大可不必,但一想之前的事,又觉得这么干其实很有必要。
“……行。”陈述厌说,“让他进来吧,你不介意的话。”
谢未弦此人做事情倒是很快,没过半个小时就把医院所有的手续都弄完了,开车到了徐凉云家门口,走了过来,敲响了门铃。
他来的时候,陈述厌正和徐凉云一起呆在卧室里。
徐凉云推着他的轮椅领他逛遍了自己不大的家,顺便换了身衣服,把沾了咖啡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
他家里真的是清一色的黑白配,呆得久了陈述厌都有点眼花,感觉自己此时此刻是真身穿进了九十年代那时候的黑白电视里,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他都不知道徐凉云是怎么能在这地方住下来的。
谢未弦来敲门之后,徐凉云就出去开门了。他本来想推着陈述厌一起出去,但陈述厌实在觉得被他推着出去见人有点太诡异,于是婉拒。
徐凉云就把他留在了卧室里,自己出去开门了。
他开了门,然后和谢未弦站在门口那边交代事情,不知道他家的门怎么了,一直在滴滴嘟嘟作响,好半天之后才停下来。
留在卧室里的陈述厌侧耳听了一会儿。他俩说的大都是案子的事,徐凉云的声音和面对他时完全不同,声音低沉了几分,听起来很严肃。
徐凉云说杨碌还没找到,而且现场有好大一滩血,出血量已经是致死的量了,估计是凶多吉少。现在警察都在外面找人,但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命人去调查吴夏树了,徐凉云准备去吴夏树父母家里仔细问问话。
听起来是有很大进展的。
谢未弦说话倒很大声:“我感觉那个姓杨的应该是被当场抹脖子了。”
“我也觉得是当场就给杀了。”徐凉云也道,“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得找下去,我得去接着查了,你进来守。”
“……进哪儿。”
“进我家啊。”
谢未弦小小地默了一下:“……可以是可以,我有一个问题。”
徐凉云道:“你说。”
谢未弦语气非常诚恳非常认真:“你是色盲吗?”
徐凉云:“……”
“你知道你家的颜色真的非常黑白分明吗?”谢未弦说,“我站在这儿都快眼瞎了,这个世界不是色彩缤纷的吗。”
陈述厌没忍住,在卧室里噗嗤一下笑了。
他没再理外面那两个人,自己自食其力地推着轮椅,往前行进了一些距离。
这个卧室里也是同样的黑白灰色调,一切都被压得沉闷闷的。
卧室不大,门旁边挨着墙放着一个衣柜,对面地窗户边上是一张床,床边是床头柜。床头柜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放。
陈述厌一早就注意到了,徐凉云家里摆的东西很少,甚至说一声压根什么都没有都不过分。无论是茶几上餐桌上还是这种床头柜上,都很少摆些什么东西,整个家干干净净,空荡得有点吓人。
陈述厌自己推着轮椅走到床头柜前,然后低头伸手,拉开了柜子。
半柜子的药。
陈述厌皱了皱眉,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瓶子。
这和徐凉云今早从兜里拿出来的药长得很像,应该是同款。
陈述厌翻了一圈药瓶。果不其然,瓶身上有帕兮汀三个大字。
陈述厌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在此时,卧室的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回过头。
徐凉云正好朝他走了过来。他见陈述厌拉开柜子拿了药出来,神色轻轻一抽,但没过多反应。
他只叹口气,说:“这里面都是药,看看就行了,别研究,你又不是这个专业的。”
“……我知道。”陈述厌说,“我就看看。”
“你随便看,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翻,我先走了。”徐凉云说,“不知道得忙到什么时候,晚上我尽量带钟糖回来——我家门的密码是你生日。六位密码,你出生年份最后两个数字,再加上生日日期。”
陈述厌点了点头。
徐凉云伸出手,看那方向应该是想去摸陈述厌的手。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手在空中突然一顿,最后只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想起今早在医院里时,徐凉云去握他的手时的样子。
看起来也是这样的,像在害怕。
陈述厌说:“你等会儿。”
陈述厌叫住了他,于是徐凉云回过头。
陈述厌向他伸出手:“你牵牵我。”
徐凉云:“……”
“牵牵我。”
“……我……”
“牵牵我吧。”陈述厌向他摊开手掌,“我们都和好了。”
徐凉云无话可说。
他低下头,看着陈述厌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眼神都发抖,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他手上面目全非的伤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