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打这种退堂鼓。
岑几渊摇了摇头,目光定在严熵脸上。
他必须要找到。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一般,甜蜜,温暖,不真实。
“渊渊”这个名字似乎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被一人一猫共同接受下来。
严熵越来越习惯家里有这个毛茸茸的小生命存在。
他会抱着这只猫,在午后窝在沙发上小憩,书本摊开在一旁,猫就蜷缩在自己怀里晒着太阳,呼噜噜的打着盹。
剥虾的时候,这只猫就在旁边耐心地等他剥,小猫吃得脑袋一点一点,他会替它擦干净沾了虾肉的嘴角。
晚上他还是会抱着它去阳台上看星星,低声说着那些星辰的故事,而它总是异常安静和专注,那双瞳孔,好像能盛下整片星空。
这家原本的空荡寂寥,彻底被这只小家伙的闯入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烟火气。
这只小猫粘人,偶尔也有点小脾气,却没有再搞过破坏,他习惯了开门时说一句“我回来了”,也习惯了那个开门时一定会在门口迎接他的小影子。
而岑几渊,一直没有找到能撬动这个世界的那块砖,他在闲暇时贪婪地汲取这份平静和温情,哪怕是以这种荒诞的形式。
这样呆在严熵身边,看着他,感受他的抚摸,听他一句一句叫自己“渊渊”,几乎快让他忘记残酷的现实。
他夜晚时蹲坐在严熵身边,看着他的睡颜,心中甚至会控制不住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挺好的,这其实就是他一直想要的。
平淡的生活。
隔天,那只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严熵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工作上临时有什么急事需要出一趟门。
换上外套,走到玄关,他像往常一样,揉了揉跟过来的小猫的头。
“在家乖乖的,我很快回来。”他的语气轻松,带着惯有的嘱咐。
就在他转身开门的那一刻,一股毫无来由的心悸猛地窜攥住了岑几渊的心。
这感觉来的太突兀,像是预警一般尖锐,又好像是动物对危险本能的预感。
不对,不对劲……
不能让他走。
会有危险……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冲成一团乱麻,越去深思越让他不安。
“喵…”
那声“很快回来”的余音还留在空气里,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喵——!!”
他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叫,不再是小猫撒娇或抱怨的声响,猛地扑向门口。
严熵还是忘记关门了,这门留着一条缝隙。
岑几渊用尽全力,用瘦小的身体疯狂得挤蹭那条门缝,缝隙终于扩大到他足以出去的时候猛地蹿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正在飞速消散的,属于严熵的气味,他冲到电梯门前,金属门紧闭着,上方红色的数字地标着-1。
严熵已经下去了。
他不知道这股没来由的心悸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道这个感觉一定是严熵那边会遇到什么事情。
不行,不能等。
毫不犹豫地转身,扑向紧急通道那扇防火门,靠着弹跳力拼命用爪子勾住门把手。
他这几天好像被严熵喂胖了点,废了半天劲终于利用身体的重量将门把压了下去。
“咔哒”,门开了,他也因为惯性摔在地上,顾不上疼,冲进了昏暗的楼梯间。
猫的形态下楼并不轻松,楼梯对于他体型来说又高又陡,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四肢并用,每一次落地都震地身体发麻。
一层、两层、三层……
昏暗的灯光在他急速移动的视野里拉的模糊,呼吸变得急促,心脏狂跳肺里像着了火。
他不敢停,循着空气里那丝越来越淡的气味。
疯狂地向下,向下。
终于,他冲出了一楼的大门,到了户外,傍晚的空气混杂着城市里的各种气味。
尾气、灰尘、花草、食物,以及辨认不出多少的,陌生的气吸瞬间涌来,几乎要将他追踪的那一丝熟悉彻底淹没。
在哪里?哪个方向?
他站在路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焦急地转动着脑袋,鼻子不停翕动着,试图从庞杂的气味里分辨出来那个人的位置。
到底在哪里……严熵……
终于,他捕捉到了,那气味指向右边的街道,立刻像一道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汇入下班时分熙攘的人流与车流里。
作为一只猫,在繁忙的街道上奔跑,像一场噩梦。
移动着的行人腿脚不断移动,三番两次有人踩到了他的尾巴,刺耳的喇叭声,轮胎摩擦的声音擦过他的耳朵让他心惊肉跳。
他只能不断躲闪、急停、改变方向,速度越来越慢,有司机因为他突然窜出来而急踩刹车,疯狂地按着喇叭怒骂,惊得他毛发竖立。
不管,不能停。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四肢早已酸痛不堪,肉垫也被磨破,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太浓烈,属于严熵的气味却越来越淡。
空气中似乎开始混杂进一丝,淡淡的,不详的血腥味。
这个味道几乎让他魂飞魄散。
“喵!!”
他发出一声更加凄荒的叫声,不顾一切地加速,朝着气味最浓烈,最混乱的方向冲过去。
转过一个街角,视线穿过晃动的腿脚缝隙,严熵背对着他,正站在街边,似乎正要迈步穿过马路。
而不远处,一辆显然失控的货车,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歪斜地、高速地朝着严熵所在的方向猛冲过去,周围是人群的惊呼和尖叫。
严熵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
“喵——!!!”
时间被无限拉长。
岑几渊用尽了这具猫身所能爆发出的最后一丝力量,用尽了这一缕意识带着的残影者潜能,后腿猛地蹬地。
他没办法扑走严熵,只能狠狠地撞向严熵的小腿。
“唔!”严熵猝不及防,被这力量大地惊人的撞击撞得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恰好退回了路缘上。
就在他后退的同一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爆发开来。
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哗啦声,那辆失控的货车猛地撞到路边的广告牌上。
严熵惊魂未定地站稳,下意识地低头,只看到一只熟悉的,毛茸茸的小东西,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抛飞,又软软地砸落在几步之外的柏油路上。
“渊…渊?”
他踉跄着迈出一步,膝盖猛地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怔怔地望着前方,视线被强行聚焦又无法对焦,只能死死锁在那片刺目的红上。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膛的闷响。
那只总喜欢用脑袋蹭他脑袋蹭他手心,会安安静静陪他看星星,被他笑着取名叫渊渊的小猫。
刚才……用那么大的力气,撞开了他……
周围的人群在惊呼,司机在哭喊,警笛在嗡鸣,所有的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遥远,与他毫无关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悬在半空,甚至连触碰那软塌塌的小身体的勇气都没有。
“渊渊……?”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来破碎不堪的气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哭腔和祈求。
没有回应。
“你不是……在家吗……你…别睡……不能睡…”
还是没有回应。
那双总是盛着各种情绪,盛着一只小猫不该出现复杂情感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城市里冷漠的天和闪烁的警灯。
里面的光,最终也灭了。
它死了。
为了推开他,死在了他的面前。
迟来的认知和巨大的悲伤狠狠砸下,严熵徒劳地伸出手,试图将那具冰冷的小身体拢起,试图用手心挡住那不断蔓延的血。
温热的液体沾湿手指,心脏像是被狠狠掏出了一块,硬生生撕开一个缺口,裹着穿堂风,痛得尖锐。
“渊渊……”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去念这个名字,每念一次,心口那个空洞就撕得更大一分,那股熟悉的痛感就更痛一分。
周围人群的叫闹声、尖锐的警笛声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好像成了信号不良的影像。
他抱着那只冰冷的小猫,踉跄着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玄关的灯还亮着,柔和地洒下光晕。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地板上那个被玩得有些起毛的线团;沙发上,那个被趴着打瞌睡,还残留着几根淡灰色猫毛的抱枕歪歪扭扭的放着;餐桌上放着他特意买的,印着小鱼图案的食盆和水碗,还没来得及用……
小猫没被允许带进小区,被埋掉了,埋在小区外的一颗树下,害怕被人发现,悄悄地埋掉了。
空气里好像还留着一丝属于它的气息,温暖,活泼。
可是这个家,太刺眼了,厨房用来煮虾的锅、用来丢虾皮的垃圾桶、客厅随处可见的玩具、阳台洗了还没干的窝,和那个摆在阳台窗旁的望远镜……
都太刺眼了。
听说人死掉是有头七的,小猫也会有吗?它能找到这个家吗,还是会找到原来的主人那里去呢?
“渊渊……”
他又无意识地念了一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走到沙发边,缓缓坐下,一下又一下摸着那个抱枕,归拢起抱枕上的几根猫毛。
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那几根猫毛和抱枕,却怎么都不像那只柔软的肚皮。
这个家原本就这么冷吗?
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将他彻底淹没。
痛,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然后被搅碎。
痛,痛得他浑身发冷,指尖冰凉。
痛得他视线模糊。
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一只小猫的死亡,痛得像硬生生被剜走了半个灵魂。
痛得他几乎找不到这个家里还有哪处可以稍微忘记一秒那只小生命的存在。
“渊渊,都怪我,我没有把门关好……”
“我后悔了……为什么没有抱抱你呢……”
沙发上的人抱着那个抱枕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一声一声抽泣,然后再平复,想起来去继续完成没做完的工作,坐在电脑前,手指还未碰到键盘便又开始发颤。
他大概今天应该,做不了什么工作了,他想。
屏幕上的字模糊,带着重影,他总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柔软的触感揉蹭,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开始被泪水扭曲。
他又想起来了,或者说,自己眼前又开始顺着墙上指针倒转的挂钟重新上演那副场景。
油柏路上蔓延的血色、怀里冰冷的尸体、麻木地挖着土坑时的声音……所有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迸裂,拼接,旋转。
他愣住,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一种被强行压抑和遗忘的记忆,伴随着一个名字,咆哮着、凶狠地撞碎这块刚刚拼接好的玻璃。
岑几渊。
童话、残影者、契约、水母、002、怪物、厮杀、逃亡…那场自毁后自己爱人在混沌的意识中声声痛哭。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碎片疯了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呃啊——!”
他抱住痛到欲裂的头颅,发出痛哭不堪的嘶吼,从椅子上跌下去。
眼前的“家”,开始寸寸崩裂,温暖的灯光,熟悉的家具,沾着猫毛的抱枕……逐渐分解、坍塌,变成融化的色块。
建立在遗忘和欺骗之上的现实,在承载了无法磨灭的爱意和悲痛时,终于不堪重负,终于彻底崩溃。
岑几渊是严熵的砖。
砖落,梦也该醒了。
严熵猛地睁开眼,头剧烈的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身后的道具箱冰冷发硬,空气里是剧院后台的灰尘味道。
视野先是模糊了一瞬,随即彻底清晰。
“岑几渊!”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嘶哑,带着恐慌,他猛地坐直身体,环顾四周。
几人都坐在附近,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施哲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神色莫辨,肩上猞猁甩了甩尾巴。
而岑几渊不在这里。
“他人呢?!”严熵拽着伏一凌的胳膊,声音焦急。
“他在哪!”
伏一凌抿了抿嘴,下意识地看向施哲,严熵的目光也猛地射过去。
施哲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没事,已经回来了,但消耗太大,加上最后那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严熵的脸,补充道:“其实现在最好是让他自己先冷静一下……残影者本身就死过一次,这算是第二次,冲击会更大,负担很重。”
严熵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声音干涩,抬手有些慌乱地扶了一下头:“他在哪?”
施哲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后台更深处的一个角落:“你去应该能好一点吧……”
堆积的旧幕布和废弃木箱拖出了一片阴影。
岑几渊蜷缩在那里,身体比平时看起来更加单薄,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吓人,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地难以察觉。
周身泛着几缕黑烟,几乎看不见。
严熵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指尖发亮发颤,想要触碰,却又怕惊了他,怕碰碎了他。
梦里那只小猫在他怀里变得冰冷,最后化成光点消散的画面,与眼前的岑几渊狠狠重叠在一起。
心里痛得近乎窒息,后怕和那点微乎及微的庆幸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岑几渊冰冷的脸颊。
“我回来了……”
这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渊渊。”
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空茫,仿佛一部分灵魂被遗忘在那个结局里,没能抽出来。
他模糊的视线聚焦,终于落在严熵憔悴的脸上。
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指尖,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是让苍白的嘴唇抿了一下。
“……干什么…”他声音轻地如同耳语,气若游丝,几乎要被死寂吞没。
“……我…我又没死,干嘛这么……看着我…?”
这句话用尽了他刚积攒的一点力气,说完便轻微地喘息了一下,闭上眼睛缓了缓,又重新睁开。
他注意到严熵发红的眼眶和眼里的后怕,扶在自己脸颊的指尖也一直在颤抖。
于是他努力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别怕……”这声音破碎、微弱,一点一点挤出来试图安抚一下对方的不安。
“贴一下…抱抱我……我睡一会……就好了…”
这声请求轻飘飘的,刺进严熵的心脏,俯身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环在背部的手不敢收紧,咽下喉间的哽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不怕,你睡,我守着你。”
他没有戳破那显而易见的谎言,轻描淡写的硬撑,只是用指腹极轻地摩挲着对方冰冷的手背,一遍又一遍。
岑几渊似乎终于稍稍安心,垂下的眼皮彻底合上,一缕淡淡的白雾轻轻地缠上严熵腰间。
声音和呼吸一样微弱:“002……快醒了吧……”
“嗯,”严熵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抬手轻轻摸着他的头。
“快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岑几渊笑了笑,眉宇间的褶皱舒展,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缕意识,化作一声轻喃。
“做你的猫……很幸福…”
这句话温柔,轻不可闻。
一行再也压不住的泪水决堤,无法再拦回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岑几渊侧颈的发丝,严熵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低哑的呜咽。
他说做他的猫很幸福,所以他的渊渊救了他,所以那只小猫让自己的一缕意识永远留在了那个温暖的梦里。
即便结局是死亡,小猫还是觉得幸福。
泪水无声地奔涌,缠绕在他腰间的白雾似乎感知到这剧烈的情绪,微弱地收紧了一些,像是一个无意识的、笨拙的回应。
像……那只小猫的尾巴。
严熵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岑几渊彻底陷入沉睡的脸,小心翼翼地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带着咸涩眼泪的吻。
“睡吧,”他用气声哽咽道。
“我的小猫。”
严熵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感受到腰间的白雾和岑几渊周围的能量稍微稳定了一些,才缓慢地站起身。
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抱着岑几渊走出后台堆积的阴影,三个人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和后怕。
“好像确实比刚出来的时候好多了……”伏一凌声音发紧,心里揪地疼。
“让他先睡,我们小点声。”严熵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施哲身上。
“你们两个是不是看到刚才那个梦了。”
施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严熵怀里几乎看不见呼吸起伏的岑几渊,眼神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