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中的巾帕,豁然转头,看向来人道:“王爷,你怎么回来了?”
梁誉走近,接过他手里的巾帕,一面为他揩头发一面道:“不希望我回来?”
楚常欢道:“我并无此意。听闻前线吃紧,王爷忽然回府,令人意外。”
梁誉道:“我已下令撤军,退守兰州。”
楚常欢诧异地瞪大双目,不解道:“为何突然撤军?”
梁誉道:“黄河天险,可攻可守,兰州或许是结束河西之乱的绝佳战场。”
楚常欢不懂时局,便不再多问。
梁誉看向镜中的美人,倏而俯身,贴在他耳畔,低声问道:“儿子晚上没跟在你身边?”
楚常欢摇了摇头:“晚晚这几日一直睡在乳娘那里。”
梁誉拨开他鬓边的乌发,轻轻抚摸他的眉梢:“距离我上次回府已过去八.九日了,你身子可还舒适?”
楚常欢垂眸道:“我没事。”
有些话不必细说,彼此都心知肚明。
梁誉自然也没刨根问底,只是心尖泛着酸,教他难受。
如此一来,更加坚定了将顾明鹤驱赶出府的决心。
片刻后,他道:“陛下不日就要抵达兰州,你的手语学得如何了?”
楚常欢道:“姜芜又教过我,能应对自如了,王爷放心便是。”
梁誉淡淡地应了一声,两人相继无话。
不多时,梁安备来热水,梁誉解了衣,遂折去浴房洗沐。
楚常欢在镜前静坐片刻,忽而抬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了一眼。
他缓缓拉开衣襟,露出一片如雪的肌肤,可上面却覆满了痕迹,或青或红,或吮或咬,新旧不一。
少顷,他面无表情地合拢衣衫,起身走向床榻,侧躺了下去。
盏茶时刻,梁誉洗沐归来,待拭干头发后,便吹熄油灯,上了床。
楚常欢睡意朦胧,察觉到有一股热源贴近了自己,登时清醒过来。
男人坚实有力的胸膛紧覆在他身后,长臂将他紧紧揽住,彼此身量的差距在这一刻突显得淋漓尽致。
梁誉身上隐若残留着几分潮气,灼热的呼吸落在楚常欢颈侧时,令他下意识蜷了蜷脚趾。
“王爷,我今晚不想……”他轻轻扣住男人的手腕,似在推拒。
梁誉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淡声道:“我不做,就这样抱着便好。”
话虽如此,但楚常欢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紧贴腰眼处的器具,委实难以让人忽视。
但他到底言出必行,没有做出半点出格的举动,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搂抱着楚常欢。
许是连日来的征战太过疲劳,不消多时,梁誉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俨然已沉睡。
楚常欢被他箍在怀里,捂出了一身薄汗,于是尝试掰开他的手臂,让自己挣脱出来,孰料梁誉竟用腿将他压得更严实了,分毫也动弹不得。
楚常欢挣扎未果,便由他抱着,直到夜深时,方从他怀里离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简单揩净身上的汗渍,而后更衣,行至屋外。
月初难以窥见月色,但河西的星空却甚是浩瀚。
楚常欢伫立在院中,抬头凝望着漫天星河。
正这时,一道玄色身影自垂花石门外走进,院里灯影幽暗,瞧不清来人的面貌,楚常欢心下一凛,正欲开口,那人已行至眼前,温声开口:“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楚常欢顿时卸下心防,道:“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身后的寝室并未掌灯,静谧无光,略显沉寂。
顾明鹤抬眸望了一眼,转而道:“他欺负你了?”
楚常欢道:“王爷连日征战,疲惫不堪,早早便歇息了。”
顾明鹤闻言暗松口气,于是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去我那歇息罢,如此也不会打扰他。”
楚常欢道:“你伤势未愈,宜静养,还是莫要操心我了。”说罢便挣脱了顾明鹤的桎梏,径自来到石榴树下坐定。
石桌旁的灯珠隐隐泛着柔光,将楚常欢的眉眼映得愈发柔润,凝眸时,连目光也变得温和了不少。
自从他产子后,整个人就与从前大相径庭,顾明鹤也知道,他这份温和的面目皆因孩子而来,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顾明鹤解下外袍,披在他的肩上,叮嘱道:“夜里凉,你身子骨薄弱,仔细受寒。”
楚常欢捏紧衣角,本想问他,梁誉如今退守兰州,能有几分胜算伏击野利良褀。
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他二人彼此看不顺眼,无论是当着顾明鹤的面提梁誉,亦或是在梁誉面前谈论顾明鹤,都会引发一场不必要的口角纷争。
思忖几息,终究忍住没有发问。
见他如此,顾明鹤担忧道:“欢欢,你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
“没事。”楚常欢道,“我乏了,回屋歇息去,你也早些入睡罢。”
话毕,举步离去,徒留顾明鹤一人在院中。
进屋后,楚常欢心绪不宁地合上房门,惦念着是否趁兰州的战火还未点燃时带父亲和孩子离去,蜀中也好,江南也罢,他只想最在乎的两个人平安康健,万事无忧。
母亲走得早,他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也正因为幼年丧母,楚锦然将他养得格外骄纵,即使他不愿识文断字,楚锦然亦无半点怨言。
如今父亲年迈,身体羸弱,楚常欢自然要尽孝膝前。
正思索着,忽觉身旁有一道细微的呼吸声响起,在寂寂冷夜里尽显森然诡异。
楚常欢骇得四肢发凉,面色煞白,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誉的声音,于是开口道:“王爷怎么醒了?”
梁誉倚在板壁上,双臂环抱,语调难辨喜怒:“听见屋外有动静,便醒来了。”
楚常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默了默,没有应声。
少顷,留在院里的顾明鹤也离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睡觉罢。”梁誉扒下楚常欢肩头那件令人恼火的外袍,拉着他朝里间走去。
三日后,庆元帝赵弘的御驾抵达兰州,知州康谦早已命人将驿馆由内而外翻修了一遍,却又不敢太过铺张浪费,于是唯唯诺诺地将赵弘迎入驿馆了。
梁誉赶往驿馆时,杜怀仁早已伺候在庆元帝身侧了,签书枢密院事寇樾、兰州知州康谦以及通判刘守桁亦侍奉在其左右。梁誉拱手,向皇帝揖礼:“臣梁誉,见过陛下。”
赵弘起身走近,含笑托住他的双臂道:“梁王驻守河西抵御强敌,可谓是居功至伟,有此良将,乃大邺之幸,亦朕之幸。”
梁誉道:“此乃数万将士们的功劳,臣不敢独揽。”
赵弘笑道:“自然,自然,河西卫士,人人功不可没。”
梁誉道:“臣想利用黄河天险阻击天都王的进犯,因而退兵兰州,未能拿下卓啰城,是臣之过,还请陛下降罪。”
赵弘道:“杜卿已将此事告知于朕了,梁王擅用兵道,朕相信你定能完胜野利良祺,何罪之有?且大夏如今内乱不止,野利良褀亦是黔驴技穷,拿下他,指日可待。”
梁誉看了杜怀仁一眼,又道:“兰州免不了有一场恶战,陛下乃万金之躯,留在此处怕是不妥。”
赵弘轻声叹息,转而坐回上首,持一盏温茶饮了几口,方道:“朕不是个好皇帝,将翁翁和父皇治理的太平盛世弄得风雨飘摇。河西本就贫瘠,又连逢战乱,百姓身处水火之中,焉能安居乐业?”
寇樾和梁誉对视一眼,似乎无法理解小皇帝的意图。
未几,赵弘复又道,“朕此次西行,便是为了平定河西的动荡,还边境一片安宁。”
梁誉怔了怔,恍然大悟。
——小皇帝这是要御驾亲征。
亥时两刻,寇樾随梁誉来到驻军府落脚。
兄弟两人久未相逢,一路侃个不停,直到进入府邸,方渐渐终止了谈话。
寇樾在花厅吃了一杯清茶,搓了搓手,微笑道:“今日特来叨扰,便是为了见一见我的侄儿,不知小世子这会儿是否已入睡?”
梁誉唤人询问,得知小世子还未歇息,便命乳娘将其抱来。
寇樾小心翼翼地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轻轻掂了掂,调侃道:“这小子真沉。”
晚晚嘴里嘬着花椒棒,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寇樾,咿咿呀呀了几声,忽然开口,软乎乎叫道:“爹爹~”
寇樾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梁誉道:“我是表舅,那人才是你爹。”
稚子盯着他看了几眼,大抵认出他不是楚常欢,忽然蹙起眉稍,似是生气了。
寇樾愈发欣悦,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面颊,揶揄道:“这小子,生起气来和你如出一辙。早知如此,我也该娶一房娇娘,生几个孩子玩一玩。”
梁誉淡漠道:“你生孩子便是为了玩?”
“不尽然也。”寇樾嬉皮笑脸地道,“但像侄儿这般逗人喜爱的,自然要用来疼惜。”
听他如此夸赞,梁誉心头欢喜,嘴角不由浮出一抹浅笑。
这时,忽闻寇樾轻啧一声。
梁誉疑惑道:“因何叹息?”
寇樾道:“这孩子,长得像一位故人。”
梁誉心口一紧,下意识沉了脸。
寇樾摸了摸晚晚的眉眼,笑说道:“陛下让表哥明日携王妃和世子前往驿馆一见,倘若陛下也有我这样的想法,你当如何解释?”
梁誉眯了眯眼,看向他道:“不知阿樾所指,是哪位故人?”
寇樾一面逗着孩子,一面应道:“当然是早已死在皇城司大牢里的侯府少君——楚、常、欢。”
听了这番话, 梁誉眯了眯眼,神色骤然变得冷厉。
寇樾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笑意不减:“表哥别动怒, 我不过随口一说, 切莫当真。夜里光影昏暗,想是瞧花了眼也犹未可知。”
花厅内灯明火彩,若非盲疾,断无看花眼的可能。
这位寇大公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梁誉自幼便知,他无视了对方的嬉皮笑脸,正色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寇樾惶惑道:“得知什么?”
梁誉俨然不悦:“少在这儿装傻充愣。”
寇樾敛了笑,捏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道:“去年春闱, 我便瞧出异样了。”
春闱那日,皇帝有意为难梁王妃, 刻意在围场设局,考验王妃的射御。
彼时楚常欢从容不迫地持弓上场, 箭术虽不是登峰造极,却也打消了小皇帝和杜怀仁的猜疑。
待射御结束,梁誉扶着他的王妃下了马,撩开帷帽时, 劲风拂过白绡, 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赫然闯入寇樾的眼底。
虽然对方戴了面帘, 但他还是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后来围猎时,梁王妃在林中落单, 寇樾本想借机试探一番,可他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去而复返的梁誉阻截了。
京中人人都说梁王妃身娇体弱, 不堪风吹,因而常养在深宅内院里,即便入宫谒见太后,也没有摘下遮风的帷帽。
直到那一刻寇樾方明白,梁王妃并非体弱,而是无法见人。
他那不苟言笑的表哥,竟也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
且藏的还是仇人之妻。
再后来,梁誉执意要调查顾明鹤平夏城战败的真相,甚至意图给顾明鹤平反,想必多半也是为了博佳人欢心。
听完他的解释,梁誉不露声色地饮了半盏茶,显然是默认了楚常欢的身份。
寇樾观他神情,复又笑了起来:“表哥真是胆大包天,敢在圣上眼皮底下把人偷走,还堂而皇之娶进府里,冠了个王妃的名衔,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后,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梁誉道:“顾明鹤既非通敌叛国之人,楚常欢自然也无罪,我保他一命,何罪之有?”
“罪不在你,而在明堂。”寇樾压低了嗓音,肃然道,“无论顾明鹤蒙冤与否,给他定罪的人却是当今圣上,赐楚少君鸩酒的人亦是圣上,你如今决议为顾明鹤沉冤昭雪,可有想过如何保全陛下的名声?”
梁誉蹙眉,欲言又止。
寇樾抱着晚晚,叹息道:“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真相往往没那么重要。”
梁誉轻掀眼帘,淡淡地望着他:“所以——你此番来河西的目的,便是为了阻止我替顾明鹤平反?”
寇樾顿了顿,无奈笑道:“表哥,我与你穿一条裤子长大,何时坏过你什么事?”
梁誉道:“你的话不无道理,圣上的名节固然重要,可眼下河西局势紧张,若有人助我一臂之力,定能大捷。”
“这个人非顾明鹤不可吗?”寇樾诧异道,“难道我不行?”
梁誉道:“你若不想亡国,就别上战场了。”
寇樾被奚落了也不恼,转而看向怀里的孩子,又问道:“所以……这小子当真是表嫂所出?”
梁誉点了点头 :“嗯。”
寇樾啧啧称奇:“莫非嫂嫂也和崇宁帝一样,中了那个什么什么蛊?”
“大差不差。”
“如果顾明鹤沉冤昭雪了,你是否会将嫂嫂拱手相让?”
梁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何时回京?”
“圣上来河西,父亲放心不下,特命我随行保护,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圣上会如何处置杜怀仁。”寇樾莞尔,转过话锋道,“战事一触即发,倘或军中差人手,表哥吩咐一声便是,小弟文韬武略,定当为表哥肝脑涂地。”
梁誉冷哼道:“甭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不帮倒忙已是万幸。”
寇樾无视他的揶揄,自顾自地道:“明日圣上召见,你和表嫂如何应对?我能瞧出小世子长得像表嫂,圣上和杜怀仁自然也看得明白。”
梁誉蹙眉道:“陛下一心平定河西,断不会将目标落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让你表嫂称病,或许能瞒过去。”
寇樾淡淡一笑,又逗了会儿孩子方回房歇息。
花厅登时变得沉寂,只剩下晚晚啃咬花椒棒的动静。
梁誉静坐半晌,而后抱着孩子回到北院,见楚常欢倚在美人榻上熟睡,便将窗叶合上,一并取走了他手里的古旧书册。
楚常欢觉浅,止这一点动静便让他醒了过来,晚晚立刻向他伸出手,软乎乎地唤着“爹爹”。
晚晚如今已出了两颗下门牙,整日涎水不断,楚常欢接过孩子,用手绢擦净嘴角的水渍,问向梁誉:“晚晚为何还没睡?”
梁誉道:“寇樾随我一道来了驻军府歇脚,嚷着要见侄儿,便和晚晚在花厅内玩了一会儿。”
楚常欢自美人榻上起身,抱着孩子回到了拔步床,温柔地哄了哄。稚子困乏,很快便趴在他怀里入眠了。
梁誉坐在床沿,道:“阿樾已认出你的身份了。”
“什么?!”楚常欢蓦地抬眸,神色震愕,“他……我已许久不曾与他碰面,他是如何认出的?”
梁誉道:“晚晚长得像你,阿樾一眼便认出了。”
楚常欢顿时语塞,担忧道:“寇大公子会将此事告知皇上吗?”
“他不会。”梁誉道,“但陛下要我明日带你们父子前往驿馆一见,若陛下也看出端倪了,恐怕你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楚常欢不假思索道:“既如此,你何不趁此机会向皇上说明平夏城战败之事?一旦明鹤洗清了罪名,我就不再是罪臣之妻,纵然皇上识破了我的身份,也不会——”
“你以为真相大白后,陛下就不会拿你怎么样?”梁誉截断他的话,冷声道,“还是说,你想趁此机会回到顾明鹤的身边,继续做他的楚少君?”
楚常欢面色骤变,不悦道:“梁誉,你在说什么!”
梁誉心里有怨,胀得胸口作痛。
他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可想而知两人是如何厮混的。此前顾明鹤总骂他是强占人妻的畜生,如今的顾明鹤何尝不是如此?
忍耐良久,梁誉淡声开口:“你我之间已有了孩子,就算顾明鹤来日洗清了罪名,你们也不会有结果了。”
楚常欢没想到他还在计较这件事,冷笑了一声,却没接话,而后躺回床上,紧挨着晚晚,不予理会。
梁誉吃了瘪,坐在床沿沉吟不语,目光注视着楚常欢清瘦的身形,渐渐将所有怨恨都咽进了腹中。